从姜文拍《侠隐》，寓意侠在现代社会的失落，到金庸去世激起巨大反响，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汪涌豪看来，金庸小说寄托了整整一个时代中国人的梦，这是人们对他恋恋不舍的原因。12月8日举行的行知读书会上，汪涌豪以“中国人为什么崇尚侠义精神”为题，为读者解读中国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游侠群体。

四百多年前，意大利汉学家门多萨写过一部《中华大帝国史》，在书中，他认定中国人是沉静而有才智的民族。这一结论似乎至今仍然有效。但汪涌豪提出，中国还有一类人例外，他们不承认一切法令，拒绝社会认同，反对群体主义、崇尚个人主义的自我观。换言之，只要看到自己的同类在受苦，他们就绝不能旁视，他们愿打抱不平，愿为正义两肋插刀，他们不是和平主义者，觉得行走在刀锋上的人生才是快意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侠。

侠作为历史上特殊的人群，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中国社会的发展。汉唐以前，侠甚至进入朝廷政治的中心，改变了社会政治的走向。宋代以后，由于皇权的张扬，侠渐渐消散，但侠依然对中国人的道德理想和人格建构有很大的影响，中国人心里依然埋着侠的理想。

中国历史上的侠在宋以后，沉沦到社会底层，长久以来不被人所发现和重视。因为侠不再参与政治，所以除《史记》和《汉书》专门列传后，后代史书再未为侠列传。但在大量笔记中，记载着侠的活动仍然十分活跃，这便是汪涌豪著述《中国游侠史论》的基础，该书首次从社会学史的角度研究了中国游侠群体。

侠从何处来？汪涌豪认为，其实，儒和侠在古代是一种人，古代这种人都叫士，士大夫的士是文武兼备的。到了春秋战国后，由于社会的变动，很多士“下岗”了，他们在新社会中各凭本事“上岗”，有人擅长文就是儒士，有人擅长武就是武士。古代诸子都是游士，每个人都想用自己的学说招揽人心，成为博取仁君赏识的钥匙。好武者为游侠，他们也要投效各种各样的主人，被主人收为门客的就叫侠客。侠的来源很广泛，很多人说侠来自墨家，也有很多人说侠来自儒家，说侠起于道家的也有，但可信成分不高。

从社会成分来说，有人说侠来自于平民，还有一种观点说侠来自没有固定职业的游民，冯友兰说来自于流民，流民也没有固定的居所，跟游民的区别在于，游民是主动选择游荡，流民是由于饥荒、战乱，不得不去流荡。郭沫若则主张侠来自于商人，商人有两种，一种是比较市侩的，另一种是有了钱给别人用的，所以叫侠商。明清两代有史书记载，很多商人赚了钱之后，专门接济穷人。汪涌豪认为，这四种说法都对，但同样存在彼此矛盾之处。其实，各行各业的人都可以做侠，不局限于侠受到什么思想的影响或从事什么职业。侠，其实是一种气质，一种生活方式。游侠不是一种专门的职业，不构成一种稳定的社会界别，他们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他们不是以亲缘、地缘为关联，也不是因为经济利益交汇在一起，仅仅是为了共同的理想、爱好，因为共同的趣味彼此吸引，走在一起。他们行侠的目的不是为了谋生，仅仅是因为喜欢，所以与其说他们是一个社会集团，不如说是一种特殊的气质把他们聚合在一起，侠可以是平民，司马迁曾经说过匹夫之侠，也可以是富豪，所以有卿侠之侠。

侠是有特殊性情的人，依照特殊的理想聚合在一起。汪涌豪说，侠通常敏感、冲动、好功绩、自制力差、自我扩张意识强，侠客又被称为伉侠、气侠、节侠、壮侠、勇侠、健侠，对他们贬义的称呼就是粗侠、狂侠、狂侠、雄侠、奸侠，这就是一体两面。气质可以遗传，中国历史上有不少几代为侠的例子。金庸小说里写的大侠的儿子是少侠，如此传承下去，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更多人年少为侠，年老时，侠心就退了，因为身体条件不行了，所以，老年为侠是不大可能的。但凡少年，气血未定，做事不管不顾，是侠客里的主要人群。我们常称杜甫为老杜，但从来不叫李白为老李，就是因为李白洒脱不羁。李白好剑术，还亲自杀过两个人，完全是侠客的气质，成年以后仍然有少年心性。少年气质决定了中国的游侠与社会是不兼容的，他们跃然于社会法则礼数之外，成为被社会放逐出来的人，他们自己也甘于放逐。

侠的人格对于今天的意义何在？汪涌豪说，中国人的传统人格一般是由儒道构成的，儒家讲依靠仁义，守住中庸，关心群体，重视伦际，以安顺社会获得身心的和谐。但儒家的道德多是关于私德，公德很少，某种意义上说，儒家的人格是片面道德的人格，而道家的人格是片面智慧的人格，前者重视责任意识，少了权利的要求；后者有了权利的要求，把自己安顿在自然中，过着很潇洒的人生，但又轻视了责任。这样的人格都是有缺陷的，所以中国文化才要儒道互补，当然要彻底看破人生，还必须有佛的介入。侠和儒道佛都不同，侠的道德责任和情感水平超越儒家和道家，侠的认识方式是不好循例从众的，行为方式是不重允执其中的，情感方式是不尚拘谨自持的，评价方式是不取崇礼重德的。侠超越了儒家的社会联系和政治秩序法则，超越了道家的自然联系和心灵依据法则，他们过的人生非常爽朗，不戴面具地生活，他们对自己的画像十分准确。侠的意义在何处？一在重压之下，二在缓急之间。中国人通常比较安分守己、温文尔雅、保守中和，而侠的人格是对此的一种反拨，是健康人格不可或缺的组成，而健康人格的塑造与健康社会是相辅相成的。健康人格要有克己奉公的一面，也要有侠义肝胆的一面。侠的自利与利他，对人而言是崇高，对己而言是自由。

“中国人崇尚侠义精神，我们都从心底里期待侠、要求侠的出现。那就只能从自己做起，在心里发展出侠的精神，一滴水慢慢汇成海，你才能在里面自在地游泳。侠的精神是值得中国人发扬光大的。”汪涌豪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