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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着是美丽的:老闵行工人的豪迈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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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郑宪 2018-12-05 07:08
摘要: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及之前、之后的日子,是一个当工人特别自豪的年代,是一个工人即英雄的年代,是一个充满劳动号子的年代。在老闵行,满世界是穿着各式工装的工人,手握图纸,走路挺胸,声如洪钟,来往穿梭。在一幢幢阔大的厂房里,在铺着白色水泥的厂区道路,那工作时穿的“翻毛皮鞋”,实实地踩在路面上,“夸夸夸”地响,精神啊。想我老闵行的工人们了!  

 

曹榔头的锤声,充满世事沧桑和不甘  

 

1971年秋,从我一个刚进厂小徒工的眼光,看比我大十几二十的师傅们,仰视,敬佩,比如那个矮矬却精神的汽锤手曹增魁——我们称其曹榔头。  

 

锻造车间是个轰响硝烟的舞台,曹榔头是舞台上一位主演。他脸白,眼细,步沉稳,习惯将黑色工作棉袄披挂肩上,但一走上主锤手位置,黑袄掀到木椅上,人激灵抖擞。他开汽磅榔头的特点是:精准,硬气,大开大阖。该轻时,如风从皱起的水面上滑过,熨平锻件波纹;而将烧红的洋元锻件砸扁如饼,三下或两下,那必是死劲地啪啪两下,干脆,豪放,坚定,且是锤击到恰当刻度。每个产品少砸一下,锻打速度往前赶。砧台上的主钳手、掌钳工、钳料手因汽锤上下轻重的收放而身体舞动,后续扩圈的热轧机手不敢稍有歇脚,被追着,却过瘾地呼:“带劲的,曹榔头。”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锻工车间工人

 

曹榔头身世坎坷:出身“贵族”——当然是没落的,家道经巨变。从小读了书,听一部部戏,立志做个老师或医生,却和母亲从小城高邮流落到上海。一个偶然机会,落脚打铁铺,默默在底层干活。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天,突然叫他去开汽磅榔头,去担当中国轴承锻造前行者角色,要改变国家“一头滚壮的猪换(进口)一只圆圆的圈(柴油机轴承)”的窘况。汽锤手要胆大冲天,更要心细如发,守护砧台边一圈干活人的命。曹榔头开汽磅榔头,双手握锤把,眼望锻打砧台。听他敲出来的锤声,充满世事沧桑和不甘。  

 

几十年前和曹榔头说话,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歇火休息时的交谈,他对我说:“我现在不算啥,就一个干活的人。不过我一直想写本书,关于轴承锻打的。可我没文化,做白日梦。不像你们,年轻,读了好多书。”  

 

今天,在老闵行,我又见曹榔头。他80岁年龄,60几岁貌相,多年前真写了本全国发行的书《轴承锻压工技能》,20万字。

 

曹增魁师傅(站立者)近照 

 

一个曾经做了一辈子的工人,前后花了近十年时间,熬白头,终于写成一本书,总结他干了一辈子的活。  

 

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曹榔头总结不出自己的“精神”,只是说:“和我当年在一起干活的兄弟,不少先我走了,他们和我一起做过的事,我发誓要写出来。”他说,当中很长一段时间,他写不出,憋不出要表达的文字,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哭过,喊过,歇斯底里过。最终,天道酬勤,又有“贵人相助”,天大的梦想,像把巨锤,轰隆落地了。  

 

如今的曹榔头,早上一套杨氏太极,下午老闵行体育公园5000步健行一圈,悠悠听京剧,让西皮二黄的国粹总萦绕自己。  

 

神仙的日子。

 

半辈子工人,一辈子工厂

 

那天,我在老闵行一号路(现在叫江川路)寻旧,找一家清真面馆。几十年前,每逢我上中班,午饭要在一号路的小吃店解决,这面馆是我最爱。面滑爽,汤咖喱,味飘香,牛肉嫩,一角六分一海碗,吃完悠悠出店还回味。今日再见,不是原来面馆,却也是家清真面食店。旧痕有,但那碗面,失了原味。  

 

巧的是,我要见的一个人,就住这家面食店楼上,他叫陈兴观,原上海汽轮机厂副厂长,84岁,1959年即搬来此。  

 

1959年,是奇迹般的“闵行一条街”诞生时:十万建设者78天建成,向新中国十周年献上厚礼,工业卫星城一夜成名。当年一号路,两边的公共建筑放在底层,上面是住户。用这样的方式,铺出一条马路。后来路两边,靠近黄浦江的叫东风一村,另一边是东风二村。陈兴观住的是东风二村。 

 

1960年代初的“闵行一条街”

 

今天,只见一号路街后一红墙绿铁门的住楼门洞,上书:江川路二四八弄76(号)。一头银发的陈观兴接我们登门,上4楼,他健步。  

 

楼道宽阔,干净,任何杂物不见。一层四户,明显有过去年代旧痕,但不寒碜,是素朴的体面。入室,70多平米居室,当年“堪比上海华侨公寓”的布局展现眼前:卧室木地板是交房就有的,厨房独用,卫生间配三件套:抽水马桶,洗脸盆,浴缸。但再如何,是有60年历史的老房子。一个在改革开放年代(1979年)后做了16年的万人厂厂长,在此“蜗居”至今,有点“寒酸”。  

 

以我当年年轻青涩的眼光看当时东风新村住楼,则是“高档楼盘”。陈兴观和太太1959年租下这房时,也是小青工,工资66.5元,后读了上海科技大学,算厂里的知识分子。那年代工人地位高,工作还计件制,他最多一月拿到200元(真的很多)。一号路房子盖起来,房型好,但租金比周边老房子贵许多,一月租金10元多。同样面积的老公房,租金一块钱不到,还免水电费。当初“咬牙租下来”,想不到“一辈子住下来”。  

 

我从屋子朝南小阳台望出去,晾衣竹杆子伸出去,满目晶亮的樟树叶,清香四溢。树下是一号路(江川路)车辆行人,东来西往,车铃声人语声清晰,楼下面店食味扑鼻,接地气。出家门,见北面屋外的长阳台兼楼道,沐在金色阳光里,楼底绿树成荫,对面一幢连一幢相同的楼房,红黄两色,清爽明亮。  

 

止不住问:你一直没想到把自己住房调整得好一点?  

 

陈浅笑:习惯了,睁眼就是一号路,香樟树,有感情。并总结自己:半辈子工人,一辈子工厂。他现在每天骑自行车在一号路,都要经过长年厮守的汽轮机厂。  

 

上海汽轮机厂原副厂长陈兴观近照

 

“想当年,做汽轮机6000千瓦也了不起,现在都突破100万千瓦了。”最后的话,是牵挂。  

 

不后悔,那些日子金不换

 

我和王荣兴见面,开始都略感不可思议:四十多年前,我和他同厂近10年,竟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彼此不相识,外形更无印象。说明什么?工厂大,东南西北大路小道河边,各干各活。“都埋头在自己天地。”他这样说。  

 

他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入厂时间:1968年9月16日。他拿到工厂发的5块钱饭菜票。食堂吃第一顿饭,买一盆青菜,4分钱,心想:以后自己吃自己,不吃父母了。做的第一个产品,8120平面轴承。跟师傅学手艺,给轴承刮黄油加润滑剂。他回忆自己一下一下弯腰刮黄油的动作——开始做像模像样的工人阶级了。

 

当年爱美的工厂师傅(右)和徒弟  

 

我回忆自己1971年进厂,宿舍在一号路兰坪路口,对面是标志性的老正兴饭店。宿舍、工厂间走L形大路近三刻钟,走几个S形乡间小路半个多小时。  

 

而1971年王荣兴在干什么?王入厂已三年,学徒期一过,就干成件自豪事:市里组织青工大比武,他获第一名,得了一笔大奖:7块钱。  

 

刺激他狠钻技术的是一件事:初入厂时,下班一小时读毛选,有技术员给他本书《轴承的大小种类》。于是,台上毛选,台下藏着另一本书,入迷。及至突然有张大字报贴出来,指斥他:“抬头不看线,走白专道路。”检查三次才通过,肯定他“灵魂深处爆发了革命”。  

 

“爆发革命”后的王加入了708(飞机)工程项目,攻关磨加工产品。为节约乘徐闵线公交车的4角钱,他一早骑车到上海(当时这么称市区),到南京西路上海图书馆,一坐一天,饿了咬一口大饼。死劲钻研,终告成功。产品送上海,送北京。随后的荣耀是,请他去开一个重要会议——全国磨料磨具研讨会,在哈尔滨。作为唯一一名深迷技术的工人,他上台发言,时年三十。  

 

用现在的一种表述,他是一名了不起的工匠。当年造的轴承,为一般拖拉机柴油机上用的,后来一直用到火箭卫星飞船上,用到巨大的智能风力发电机上了。为此,他寸步未离这片土地。  

 

痴迷大半辈子轴承技术的王荣兴近照

 

他和我讲起一件事:多年前,他还在工厂负责技术的岗位上。那时攻关的是铁路轴承,身负压力,日夜奋战,突然病来如山倒:大面积心肌梗死。死神召唤了他一下,他最后倔强地活回来。那一年,他53岁。就是说,距他第一天进厂闷头干活到生这场死里逃生的病,岁月过去了35年。  

 

大病时,他想过什么?  

 

王荣兴笑起来,说他当时只有“活回来”的美好感觉。工厂和医院合力把他抢救过来,醒来想到的第一个镜头,竟然是老闵行老正兴饭店,“肚皮饿,想吃饭”。他一结婚就定居在老闵行,老正兴是他们一帮工人兄弟姐妹的餐饮据点。“周六中班下班,徐汇区的人回徐家汇,虹口区的人回四川路,黄浦区的人到人民广场,杨浦区的人去江湾五角场,老闵行人回一号路。晚8点,叫上几个工友,到老正兴门店,坐定,一杯啤酒八分,一客生煎一角二分,吃香喝够。畅啊。” 

 

他们都是曾经的老闵行工人

 

汗流后的放松,劳动后的快乐。

 

一刻也没后悔过——那些金不换的好日子。

 

(本文编辑;许云倩。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题图为工厂宿舍里的青年工人)

栏目主编:伍斌 文字编辑:许云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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