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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杜甫的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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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牛旭斌 2018-12-05 07:03
摘要:​这离别同谷的一次,是杜甫最最不情愿离开的。也许,在这么好的地方,仍无所实现,还能去哪里事成功成?  

 

 

  

县城在一抱子拥住南河后,继续向南奔流。唐朝的时候,水这样漫漶地流淌,公元2018年的秋阳明媚里,河水还是这样流淌。  

 

大河对于小河的吞噬,也有小河对于大河的投靠。顺流而下,跟随这条成县人叫作“东河”的季节性河流,在她暗自作别县城的地方,就叫“飞龙峡”。峡口不远的地方,横亘着崇山峻岭。  

 

飞龙峡,是一个杜甫住过的峡谷。千年的长风,还在吹皱成县风云漫卷的涟漪和波澜。  

 

过了峡口二里地,有陇南市水文局的水量站,再往下游是“八一”电厂的拦水坝。剩余的河水,有气无力,但还清喧喧地向更深的山谷奔去。然后在不远的地方,就减速流经公元759年杜甫在成县的家。杜甫在那里,住在一片巴掌大的平坡上。现在这里是一座纪念性质的祠堂,是旅游景区。红墙的包围里,有杜甫当时购置和建造不起的建筑,气宇轩昂,体量磅礴,足以证明后世晚学,对杜甫千金散尽、不足惋惜的仰慕与敬重。  

 

祠堂在峡谷西隅的河岸上,浅浅的河流,高高的公路,平行经过它身旁。绿树翠竹掩映的祠园,在天地清和的一片静穆中,一言不语,却有万语千言,净心不染,却带万念不息。祠内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在岁月的风霜中,经年不改。改了的,是杜甫熟知的那些地名,换来换去。  

 

河流翻过往杜甫草堂的桥梁,东河就叫作了青泥河。峡谷过了杜甫草堂,再不叫飞龙峡。我非常担心,假若杜甫有一天回来,站在明明就是家的峡口前,用同谷方言打听“峡里咋走”,他找不到赞上公僧,找不到狙公牧童,本来老眼昏花,加上踏上同谷的乡土,一下子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视线模糊的混沌中,辨认不出凤凰村的路。游人给他当向导,他摆手,摇头,不信。  

 

  

 

历史的洪流中推送过千年的一叶扁舟,在今天只见漂在河面上的衰叶。河流向下游远奔而去,谷越来越深,水越来越急,滩越来越险,本来只有一条涉水的小路,也越来越弯,逢山谷逼仄山岗如削的地方,还得涉水而行。黑夜里赶路的马帮和人们,为了不摔下悬崖,一般会结伴而行,或者先坐在峡口唱山歌,抽旱烟,直唱得月光模糊糊了,月亮升过了凤凰山,再给马添些野草,再待到月亮升在了天井般的峡谷上空后,自个儿再呷口小酒,就跟着月亮出发了。  

 

我敢说,杜甫也绝没有少走这样的夜路。不管是在他去县衙打探消息还是进城置办生活的路上,不管是他访友回家还是拄杖寻友的大云寺山涧,不管是他采拾橡栗还是采挖黄独的冰天雪地,他对峡口的山山坡坡、峡谷的沟沟岔岔,在太阳轰轰烈烈的炙烤下,在没有月光的黑地里,对风中的路标,绝对了熟于心。  

 

风在峡口变大,风在山上变野。  

 

风在峡谷穿过,也穿过只有入冬,才能更接近杜甫脚步、或许会遇见杜甫身影的杜甫草堂。真相只有在十二月的数九寒天中,才可能实现最大的还原。一些人专程来冬天的飞龙峡谷,到凤凰村际遇诗人,或者企求在不同时间的相同空间里,能被此山此水此峡的场域所同化,而获得或者悟得一点灵气。  

 

 

  

 

眼前的这座台阶式园林化院落,是献给杜甫的祠堂,准确说是一座档次不低的华堂。这座临水的祠园,经常烟波浩渺,雨雾萦绕,让杜甫确信和知道,同谷是一个好地方,但他并没去想未来的同谷,还是一个好地方。也没有想过,曾经的寓居茅舍,在未来,将俨然成为万千富贵与天下寒士拜谒旅会的华堂,迎风独坐的闲亭。  

 

离群别处在金石殿山脚的杜少陵祠,有着杜甫毕生都没有拥有的伟岸、庄严和气派。这份迟到的尊敬,就像厚道的成县人,代替当年违约的佳主人,为杜甫的忏悔和道歉。这种跨时代弥补的厚礼,以供奉的形式,足以表明同谷子民对诗人的诚意。但愿曾经打算在同谷终此一生的杜甫,能够收下。几百年和一千多年后人们还记着去顶礼膜拜的,一定是精神不朽的大师高贤。尽管无边的荒寒饥困,对杜甫多有得罪,尽管满山的橡栗黄独,对杜甫供养不周,但杜甫最爱最留恋的地方,应该还是同谷。  

 

他在《发同谷县》中写道: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同谷,虽未解决他期盼和料想中的生计安居问题,但他在同谷交下了好朋友,结识了好乡亲,留下了好印象,在去往成都的出发前,写下这首告别诗,表示了他的不忍离去,和对同谷深深的眷念。他“一岁四行役”,从洛阳走华州,从华州到秦州,又从秦州来到同谷,再从同谷前往成都,这离别同谷的一次,是杜甫最最不情愿离开的。也许,在这么好的地方,仍无所实现,还能去哪里事成功成?  

 

  

 

一千二百五十九年后的今天,我和朋友走在秋天的峡谷,路上的秋草正当苍黄,满坡的灌木火红如霞、橘黄如金。繁茂的自然与苍生,什么时候都不会掉价和逊色于劬劳的人们。还有寒霜没有打落的蛋柿,正当垂坠得通体透明,几百盏火灯笼,倒悬在一棵树上,没有比这丰盛的繁繁累累,瞅着想着,就能觉尝它们已经软透甜醉的柿心。我与朋友打趣,在成县这片土地上生活,人要好好地努力的,不然很轻易,就对不起这天赋的地名,辜负了自己的籍贯。  

 

比之于过去的久远,我们微不足道的,只能是这峡谷里,经见过一段河流怎样流逝,又随风吹落的,那其中一粒尘土,或草籽。没有谁,能为自己开设永不散场的格局。河流是流逝的,岁月是流逝的,人也同样在流逝中堙没,伟大与平凡,终究退场的规律是铁定的。但对于很快退出同谷的杜甫,对于永永远远又生生不息的同谷,这浩浩荡荡的一千二百五十九年来,从没有变迁和丝毫未变的,只有这里仍然是县城以南唯一的一道峡谷,一个八面来风兼容并蓄的大风筒,是历史上入陕通蜀的白水江古道。自从那次杜甫的卜居,峡口就总有来来往往的人,峡谷的此山此水,从此便开始出人出物。  

 

 

  

 

我看见,而今高高低低的楼盘街市,还没有封住峡口,但已经繁华遍地、妖娆满谷。历史在同谷没有成全杜甫,可能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失误,或者是公元759年那个又冷又长的寒冬,犯了一次糊涂。抬头望,飞越峡口的高速公路,车流如织,又像拦截城市的最后防线一样,让县城的高楼大厦,很自觉地停止扩张,不进入峡口。峡口还终年坐落着一座城市工厂,它是县城司管吞吐的器官肾脏,负责着满城污水的处理和排放,也作为城乡分水岭的边缘界线,以北为城,以南入乡,两方天地,两个世界。路上不时有乡里人进城,城里人进峡,汽车、摩托和拖拉机风驰电掣,扬起城里不允许飘起的尘土。  

 

城市的尽头是鸡峰山东麓的余脉凤凰山,山下有李武村、庙湾村,为县城据守着最后的田园。这里的农家乐,是县城繁忙市井生活之余的消遣休闲中心,除了吃吃喝喝,还有玩玩乐乐。庙湾村的甘沟里,有睡佛侧卧,望着县城许多年。这是杜甫十分熟悉的地方,不分晴雪,不惧烂泥,经常走过的路。山的后面有高峰水库,山坳中有居住零散又僻远的人家。  

 

在峡谷,总看见农人躬身锄地,遂一遍遍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们“罪孽深重”,在与自然艰苦卓绝而持久地抗争,依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长期认为,所有的农民,都与我一脉相通。他们背过我从来背不起的东西,他们放下我从来放不下的感情。他们不写诗,他们不知道杜甫,他们做不了命运的赢家,却是背朝太阳创造生活者。泥腿泥脚的同谷凤凰村人,杜甫曾把他们,视为过一生最好的亲朋。一种荒唐的相似是,唐朝过往同谷的那些年,恰好也没有多少人赏识杜甫。  

 

世事依旧无休无止,我犹在半岸上走。生存的漩涡巨大呀,跨跳和弯着走都过不去,我也没办法。我们都是尝过杂陈五味了的人,本已无心。但却有这么一个伟大的峡口,提醒鼓励我在多少疲倦之余,继续笔耕字耘,凭着峡谷的草堂,凭着万物醒着的自然,凭着朋友的酒和话,好好地写出真实的生命与活着的尊严,好好地抱守必将流逝的河水与消磨的时光。

 

栏目主编:伍斌 文字编辑:伍斌 题图来源:徐佳敏 制 素材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徐佳敏
本文图片:视觉中国,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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