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在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音乐厅里，又一次感受、领略青年歌唱家雷佳声音的魅力。

2009年，我参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的创排工作，第一次和雷佳的歌唱邂逅。当时年轻的雷佳在第四场主唱《在希望的田野上》。她把这首由自己导师唱红了大江南北、成为一个时代声音记忆的歌曲，演唱得生气勃勃，再现了中国大地生长的希望，也在一定程度上再现了导师当年的演唱风采。同时，她在现场排练时一丝不苟的敬业和谦虚好学的精神，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间，我还在陕西观看了她主演的秧歌剧《米脂婆姨绥德汉》。三年前，雷佳带着自己主演的歌剧《白毛女》来到上海。从王昆、郭兰英、彭丽媛到雷佳，我们欣喜地看到四代白毛女一脉相承、各臻其美，演绎出了不朽经典的时代魅力。这次，有幸现场聆听歌唱家雷佳《源远流长 寻根之旅》独唱音乐会，确实是一次美妙而难忘的声音之旅、心灵之旅。接受美学特别注重读者的反应以及读者和作者、作品的关系。从现场听众两个多小时鸦雀无声、凝神屏息的沉浸式聆听过程中，我可以非常明确地认定，雷佳的演唱、她所选择的歌曲和听众形成了一个互动良好的艺术场域。

作为歌唱家，雷佳有一条来自湖湘大地的天赋的好嗓子。她的音色犹如刚出自深山的泉水，没有杂质，不需要任何添加剂，清纯、明亮、甜润，有着天然去雕饰的感染力。这种自然天成的清丽音色和自抒胸臆、自然质朴的民歌之间，有着水乳交融的切合。

但是更重要的是，雷佳对于中国民歌和中国民歌唱法有深刻的理解和尽可能完美的综合体现。中国民歌的歌唱和西洋的歌唱在追求美方面有着共同性。中国民歌的演唱特别注重字正腔圆、腔随字走、腔与字合，强调在保持吐字清晰前提下的声音美感，特别是汉字独体字所具有的歌唱性的发声处理。就现场聆听效果来说，雷佳几乎把每一句歌词、把每一个字带着浓郁的方言色彩，极其清晰地送到观众的耳边。如《三十里铺》把陕北方言“他是额的知心人”一句中“心”和“人”的字头、字腹、字尾，处理得既干净利索，又令人产生绵延不断的念想，从而使歌唱成为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与意义的清晰倾诉，让每一个在场者都能忘却自我，沿着歌声铺就的小道，进入音符织就的特定意境和情感世界之中。

和西洋歌唱特别注重数的精确有所不同，中国声乐特别是民族民间的歌唱更追求情韵的生动和气韵的浑成。中国人有着几千年收藏美玉的历史。美玉实际上是中华美学精神“圆润”审美理想的集中体现。对于那些充满美感的歌唱的最高评价，就是“珠圆玉润”。雷佳的演唱，乐句之间的连贯性，特别是对于气息的高度控制、自如吐纳，让人几乎听不出乐句之间有明显急促的气口的逗留转折，从而使每首歌的声音演绎都闪烁着晨光般的光泽，如在空气中飘逸的曲线和柔和的长长绸带。雷佳的歌唱在中音区、高音区的衔接和声音力度的强弱对比上，气息贯通，收控自如，有一种雄鹰在蓝天掠过的“滑翔”感。这需要长期持续不断的刻苦修炼，方能做到“极练为不练，出色而本色”；又犹如一块羊脂美玉，浑然天成温润剔透。《包楞调》中富于山东地方特色、连续上下翻飞、类似花腔女高音炫技的高难度衬词，雷佳处理得游刃有余。这种歌唱的修养，需要对民族声乐演唱的深刻认同和理解。对于《洗菜心》和许多歌曲乐句及单个音符的修饰，雷佳吸收并消化了戏曲没有棱角的弧线般柔滑的润腔，有意识规避了西洋唱法那种坚硬的有角度的折线型的装饰音，突出了民族声乐的独特美感。

民族民间歌曲呈现着中国社会最底层民众几乎不加任何掩饰的一幅幅情感的风景。那是一种在生活重压下迸发出来的浓郁情感，真诚而生动。民歌最令人难忘之处，就是乐句和音符间像火苗一样跳跃燃烧的各种民间情感的本真抒发。15首来自中国天南海北、出自中华大家庭6个兄弟民族的歌曲，经过雷佳直接用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的流畅演唱，传达出内在情韵的生动和深沉，生动得就像一方方的窗花、一张张洋溢着风土人情的风俗画。东北民歌《摇篮曲》被她唱得月白风清，如中国北方平原的一阵清风，伴着大地的呼吸，轻轻地抚摸着婴儿红扑扑的笑脸，一起进入甜蜜梦乡，最后，余音袅袅地消失在女声的轻声哼鸣中，让人联想到月色和星光下静谧的母亲和摇篮的剪影。山西秧歌《看秧歌》把一对姐妹翻山越岭看秧歌过大节的急切心情，渲染成一幅太行山下色彩鲜亮耀眼的农民画；蒙古族短歌《诺恩吉雅》，呈现大草原辽阔苍茫的博大意境；闽南民歌《丢丢铜》，活现火车穿越台湾宜兰隧道，道顶水珠滴下时的那种欢快跳跃；还有缭绕在江南水乡黛瓦粉墙间的吴语小调《紫竹调》。爱情，是民间歌曲不朽的歌唱主题。它们大都在浓郁的叙事框架中，由少男少女口中表露着年轻健康的生命对爱情率真炽烈的渴望。但雷佳在把握这一基调的同时，非常注意在歌唱中用声音塑造特定情境中少男少女的情境差异，和不同爱情表达语态语调的微妙区别。《洗菜心》表现爱情遐想时的羞涩，《思情鬼歌》中情人间互以“鬼”的称呼嬉戏的幽默诙谐，新疆民歌《阿瓦尔古丽》中穿越天山的流浪少年向少女阿瓦尔古丽发出带着沙漠胡杨般炽热的倾诉……在流传广泛的《三十里铺》中，雷佳则极有心得地把信天游的大跳音程处理得高亢而凄婉，把一个16岁少女“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难舍难分的那种甜蜜而夹着忧伤苦涩的内心，刻画得丝丝入扣。调性转换后，她又以快速而澎湃的演唱凸显了三哥哥磨盘般坚实的男人担当。尽精微而致广大。雷佳以极其精心而不露痕迹的艺术处理，唱出了天下苍生人性深处的博大和丰富。

源自爱的歌唱最动人。这其中有对梦中故乡的爱，对悉心培养自己的导师的爱，对心中神圣而纯洁的艺术的爱，对源远流长的中华历史和文化的爱，对祖国大地山川草木的爱，对花蕾般美丽的孩子的爱。特别是对那些千百年来滋养着中华民族每一个人，成为我们对久远历史声音记忆的民族民间音乐的爱，弥足珍贵。人世间最美丽的艺术，就是对爱的礼赞，最动人的歌唱就是来自心灵深处的爱。感谢雷佳，她用歌声唤起了我自童年就建立起来的对于中国民歌的隽永记忆，使我重温了那些曾在晨雾中听过、在月光下唱过的感动了自己一辈子的动人旋律。感谢她的《寻根之旅》音乐会，在民族音乐的广袤大地上精心撷取15朵小花，让我们领略了中国民族民间歌曲的浩瀚多彩，强化了我们现代中国人“把根留住”的文化信念。

（本文由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本文图片摄影：邵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