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书馆借阅《鹿鼎记》,两天后,听闻金庸先生去世的消息。震惊较少,毕竟已是望百之年;痛惜更多,他架构无数人的少年理想国。
知道郭靖黄蓉,比知道金庸为早。83版《射雕》在小学看完,跳皮筋时,镇上孩子都在念“傻郭靖,爱黄蓉,嘻嘻哈哈老顽童”。笔记本上抄摘密密麻麻歌词,空白处定有几张黄蓉丫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贴纸。
然后看梁朝伟版的《侠客行》;到上中学时,看古天乐、李若彤主演的《神雕侠侣》;念师范时,陈小春版的《鹿鼎记》播映,佶屈聱牙的粤语主题歌,现在仍可记忆旋律。整个少年与青春,与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耳鬓厮磨。
武侠影视作品的流行,催生武侠小说的风行,租书铺子随处可见。初一的同桌姓陈,是武侠小说的绝对拥趸,从二年级开始租书,不认识的字直接跳过。他口味庞杂,多涉猎下九流派系。我上课听课,他在桌肚里看小说。下课时,我歪着头和他同看一本书,或是他读上册,我看下册。
偶尔读到古龙,有石破天惊之感。短句子,快节奏。小胡子爱喝酒的侠客,大热闹中转身,脸上都写着落寞。《萧十一郎》里的歌谣唱:“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隐约觉得冰天雪地里的狼,像极彼时孤僻的自己。
在一番混乱的阅读之后,正式开读金庸。第一本是在大姨家看的,小学没读完的姐姐很爱看书,床头上堆满乱糟糟书本杂志。有贾平凹的《废都》,岑凯伦的《天鹅姑娘》,都是我的秘密消遣。一本厚厚的杂志上,掐头去尾地刊登《笑傲江湖》的几章。读来既快且痛,快于跌宕的情节,痛于故事的残缺。此前的多部“下九流”,总将青春期的我读得阵阵躁动,那是身体的潮涌。而金庸的小说,是在心上激起波澜,让我隐隐感受所谓“情怀”。
初三时,同学们都在追马景涛和叶童主演的《倚天屠龙记》。正是学业紧要关口,电视剧不能天天看,而我恰好读过小说。刚刚分班认识的炎炎,每天晚自习后约我步行回家,挎牢我手臂,央求多讲一点、再多讲一点。由此,我们结成一生的朋友。
有一年暑假,在炎炎家租碟看黄日华版的《天龙八部》,从早晨看到下午,累到要吐。最最遗憾萧峰身死,曾设想,坠崖后得有奇遇,阿紫痛改前非,伴他终老此生。
芜杂懵懂的青春里,两个女生一样喜欢热血江湖。我们在武侠世界里描摹爱情可能拥有的模样:可以是杨过与小龙女的十六年等待;可以是段誉对王语嫣的一见倾心;可以是赵敏与张无忌的爱恨交织;也可以是梅超风对陈玄风的念念不忘……家国情怀不是关注重点,我们更在意谁和谁走到最后。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十五部小说陆续读完、次第遗忘。可是,有些东西化到骨血里。记忆里永远有娇俏的黄蓉、白衣翩翩的小龙女。皮闹时,使一计“降龙十八掌”,再吃一招“九阴白骨爪”。和我年纪相当的男子,定都有过仗剑走天涯的冲动,而我,最想遇见策马而来的青年侠客。
阅读金庸是什么感觉呢?像香菱说的,“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不油不腻,不滑不甜。文字性平,足以养人;意境阔达,颇堪回味。要有怎样的微妙心思,才能塑造出黄蓉、小龙女、任盈盈、赵敏这些奇女子?要有怎样的调皮劲头,才能写活桃谷六仙、老顽童、韦小宝等一干妙人?要有怎样阔大胸襟,才会让师父与徒弟相爱、将皇宫与扬州丽春院作比?
到中年,我开始重读金庸。没长进的是,仍最关注江湖情爱。《射雕》里,黄蓉满心只有靖哥哥,到《神雕侠侣》中,她成为与我一样的油腻中年,支撑家庭,收拾女儿留下的烂摊子。大敌当前,她道,“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生心血都花在这襄阳城上。咱俩共抗强敌,便是两人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这一句,足以弥补老大后黄蓉所有的不足。
金庸缔造的世界里,最让我心折的即是这个“不枉”。他与她相遇江湖,生离也罢,死别也好,都已拼尽一生。在人人精打细算的年代,这般情爱是属于成人的童话。有过爱而不能的经历后,读到程灵素为胡斐吸出毒血、阿朱与萧峰“塞上牛羊空许约”、纪晓芙为女儿取名“不悔”的桥段,才会更加痛彻心扉。
侠之大者,于国于民全心全意,绝不为金钱名利狗苟蝇营。高山峻岭、深海湖底,说到就到,那是我们求而不得的自由。大侠们也纠结也犹豫,到最后,都可以豁然开朗。
我的儿子与学生,有崭新的阅读书目,我跟得亦步亦趋。可是,我很希望,有一天他们也得以亲近滚滚黄沙中的白马西风、江南烟柳里的翩翩双骑,亲近那些寻找自我的大侠高士。
金庸去世头一天,班里在读岳飞的《满江红》,念到“靖康耻,犹未雪”句,我说:“金庸是老师特别喜欢的作家,他笔下有两个角色,一位名叫‘郭靖’、一位名叫‘杨康’。便是要牢记这靖康之耻。”跑题跑得自然而然。得知先生去世的晚上,我把消息转告十岁的儿子。他问:金庸是谁?我说:是妈妈特别喜欢的武侠小说作家,我正在重读他写的《鹿鼎记》。儿子“哦”一声,说,这书我知道。
有意无意的引领,不知道可否让他们与金庸相遇。恕我痴愚,多年来只纠结江湖上的情仇爱恨,孩子们如果去读,一定会关注到莹润古朴的珠玑文字、点缀其间的诗词歌赋,会去关注贯穿其间的历史脉络,即使它们并不忠于史实。先生生于上世纪中叶将文学中的古典精髓溶于通俗武侠故事中,十五部小说,何尝不是一架桥梁,行走其上,可以与那个叫“根”的东西相遇。
先生走了,我们还在读他的书,这是最好的纪念。哪怕如我一般,只读懂其中一粟。下次炎炎回家,我俩一定会谈起金庸先生,谈起我们的女儿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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