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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看电影去“长城”,留给我数不清的“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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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顾建华 2018-10-23 07:01
摘要:表兄笑着在饭局上告诉舅舅、舅母一大家子:白毛今朝坐在前头第1排看电影,阿拉28排的人都听得到伊格笑声,前仰后翻啊。

 

“阿哥,明朝‘长城’放《海鹰》,伊拉讲,里厢有一段完整版的《啤酒桶波尔卡》,是伐?格是爵士乐世界名曲,快,赶早买电影票去。”

 

——这是出自“3号里”,弟兄淘的对白。

 

“弄堂里人家都在讲,那位专门盯梢孙道临的‘淮海中学’高中女同学,真格单相思发作变神经病了。”

 

——这是东昇里小姐妹水龙头旁边,汏衣裳辰光的密语。

 

“我喝上了一口白面,美美得像神仙啊!”

 

——这是夜色里,幽暗弄底传出来《突破乌江》里兵痞哼的黔地小曲。

 

“侬晓得伐,前日礼拜天,儿子专门去长城大戏院看《王子复仇记》,一个礼拜连看三遍。为的是把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格点对话抄下来。啥格,有介好胃口?”

 

——这是弄堂里夫妻间的一次攀谈。

 

“徐师母,昨日‘长城’放《红楼梦》,徐玉兰一段‘宝玉哭灵’,长长远远听勿到了,真叫赞!汪老师,记得当年,徐玉兰、王文娟绍兴戏电影还有《情探》《追鱼》了,对格,还有袁雪芬《梁山伯祝英台》,金彩凤、周宝奎《碧玉簪》呢!侬看好,早点、晚点都会重新放映的。”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文革”刚结束,百废待兴,《红楼梦》重出江湖,在长城电影院重映后,一段来自东昇里厢邻舍之间的对话。

 

其实,当年的电影,在市民心目中并不仅仅只是一看了事。更多的,是随之而起的持续“发酵”:对影片、对演员、对剧情、对剧本津津乐道,小到有限的“八卦”也乐此不疲。

 

所谓,看电影去“长城”,话影戏“东昇里”,大致指的就是伊。

 

 

如果稍稍细心一点,侬就会发觉上海滩上,对于电影的热情,岂止市民、小老百姓如是,名流、作家、医生比比皆是——鲁迅先生便是三十年代上海电影的忠实爱好者。每每看影戏,总是全家出动,甚至邀请客人同行。回家,逢影戏必做功课:记日记、谈心得。

 

所以,在我眼里,从前的电影在上海可以说就是一种文化,一种雅俗共赏的石库门市井文化——可看、可交流、可分享、可切磋、可发散。

 

那个年头,逢着看影戏,至少需要换一身出客行头,以表慎重。姆妈通常会一袭旗袍。我伲俩兄弟夏日西装短裤中筒纱袜,白府绸衬衫束在西装背带里厢,一式三七开西装头。真的,家家人家小囡看电影,都勿会穿汗背心去“长城”的。

 

许多电影,我不是看来,而是听来的——五十年代,估计是一个纪念活动吧,长城电影院重映1937年马徐维邦执导,金山、胡萍主演的中国恐怖片开山之作——《夜半歌声》。“3号里”全家出动,就撇下了我们十一个表弟兄中最小的四个。姆妈一本正经对我们俩弟兄讲:第四场夜场结束要半夜了,电影又吓人丝丝,主角面孔被浇了“硝镪水”,规定小人勿许看,早点跟孃孃上床。

 

之后,接连几个礼拜,“3号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差不多全是这个电影。

 

二阿姨还专程翻出当年的隔宿小报,头版头条刊登着《夜半歌声》女主角胡萍的剧照,并配文字:胡萍钞票麦克、麦克!一直到三十年之后的八十年代,执导《小街》的杨延晋重拍《夜半歌声》,我才如愿。遗憾的是当年由田汉词、冼星海曲的著名歌曲从此不见踪影——

 

《热血》

 

谁愿意做奴隶,

谁愿意做马牛?

人道的烽火,

燃遍了整个欧洲。

我们为了:博爱、平等、自由,

付出了我们的代价,

甚至我们的头颅,

我们的热血。

看吧,太阳快要出了,

光明已经晒到古罗马的城头,

古罗马的城头!

 

这动人的旋律深深镌刻在我心田,迄今六十余年却张口能唱,而且当年居然无师自通。

 

张瑞芳与金山

 

值得一提的是主演宋丹萍的著名艺人金山。1935年与王莹主演话剧《赛金花》而轰动一时,1937年主演《夜半歌声》名动影坛,抗战时与张瑞芳主演郭沫若写的《屈原》,分别扮演屈原与婵娟,赢得山城人民的赞叹。解放后,与张瑞芳再度合作由孙维世执导的话剧《保尔·柯察金》(根据苏联奥斯特洛夫斯基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改编),五十年代末再上荧屏,主演《风暴》中的大律师施洋,影片取得巨大成功。更为一提的是他的传奇人生。1932年秘密入党,又公开拜杜月笙为义父入青红帮,其实是为革命工作而服务。战后,又借蒋介石国民政府委任担任接收满洲映画株式会社之机,成功完成了周恩来交给他的秘密工作:不让国民党染指该电影厂。它就是今日的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前世。

 

对于电影、对于影戏的听闻,我真要感谢3号里厢母亲这一辈人,他们几乎同中国影坛共成长。对早年的默片,对三四十年代的电影、演员、剧本,他们可谓耳熟能详,如数家珍。

 

再加上因为拍摄国庆十周年影片《聂耳》的剧情需要,我大表姐在五十年代以“市宫”专业舞蹈队员身份调入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演员剧组,接连拍摄了由仲星火主演的《今天我休息》,赵丹、张瑞芳主演的《聂耳》,魏鹤龄、齐衡主演的《燎原》和莎莉主演的《鸡毛飞上天》。所以,可以说当时有关影戏的听闻,含金量极高,诸多细节如同故事般足以娓娓道来。

 

赵丹在电影《聂耳》中

 

这里跟大家传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故事片叫座率最高的三部电影:

 

郑正秋执导,胡蝶一身兼演二个角色:大宝、二宝的《姐妹花》。当年,在大马路、天津路上的新光大戏院连演六十余天,场场客满。创当年票房最高记录。

 

由蔡楚生编导、王人美主演的《渔光曲》,连映八十四天场场爆满,打破了《姐妹花》所创上座率最高记录。1935年,《渔光曲》更参加莫斯科国际电影节,共三十一个国家参演,荣获“荣誉奖”。成为我国电影发展史上第一部获取国际荣誉的故事影片。由安娥词、任光曲的主题歌《渔光曲》,风靡父母辈、我这一辈整整二代人啊。

 

战后,蔡楚生、郑君里联合执导,白杨、舒绣文、陶金主演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上集《八年离乱》、下集《天亮前后》),从1947年10月至1948年1月,连映三个月场场满座,观众达七十一万二千余人,打破了《姐妹花》《渔光曲》创下的上海滩最高票房纪录。

 

印象之中,我的“触电”生涯还是蛮早格,肯定在学龄前吧。第一部是根据英国同名小说伏尼契的《牛虻》而改编的同名电影。地点,在当时的长城大戏院。现在的记忆之中,已一点勿记得神甫蒙太尼里的面庞了,只晓得电影出奇的沉闷,银幕上永远一片灰蒙蒙,吓人丝丝。只管悄悄往嘴里塞糖山楂、塞素火腿、塞乌龟糖(上海人也称拌砂糖)。还记得结局时,行刑士兵列队举枪齐射亚瑟,却都不知出于何故射而不死。

 

同时期专程去影院光顾的还有香港片《家》。整部大戏看下来,只记得吴楚帆主演的觉新那一份窝囊、那一份低微、那一份为家而处处隐忍、委曲求全,最终一步步走向自杀。时隔数十年,直到读了文科,才刚刚弄明白《激流三部曲》中的觉新,其原型就是李尧棠他可敬的大哥。

 

等到了学龄后,自主看电影,应该大多是卡通片。这里要感谢长城电影院每周日七点半的早早场电影:半张头电影票,5分头电影,专门为小囡开设。记得第一趟看电影回来,表兄笑着在饭局上告诉舅舅、舅母一大家子:白毛今朝坐在前头第1排看电影,阿拉28排的人都听得到伊格笑声,前仰后翻啊。我隐约记得,银幕上一只卡通猫面孔大特写,出奇的扁——竖里短、横里长!还记得,最后看的一部卡通片是《骄傲的将军》。为此,我专门去“长城”排了个长队,队伍一直朝西,要到“寅丰”酒店门口呢。

 

然后,才接触到《兰兰和冬冬》《红孩子》《马兰花》《鸡毛信》《风筝》等一系列儿童故事片。

 

 

从1958年至1966年,也是我八岁至十六岁的辰光,让电影真正在我心中构成画面感的第一人是赵丹。新中国成立后他主演的所有影片,我几乎一网打尽,无论是与白杨合演的《为了和平》,与崔嵬合演的《海魂》,传记影片《李时珍》,还是纪念国庆十周年献礼影片《聂耳》和《林则徐》《风流人物数今朝》,直到他生前主演的最后的一部影戏《烈火中的永生》,包括解放前他与白杨合作的《十字街头》,与周璇合作的《马路天使》和曾被错误批判的《武训传》,我一部不落地看了。

 

赵丹是一个演技派个性演员,演什么像什么,完全浸润在角色之中,从不会去做与剧情、与人物刻画不相干的事。他耻于搔首弄姿,羞于关注几根发丝,那一张奶油小生脸上的诸多细节,在演技的驱动下,变成角色自己。“你出钱、我出力,办个义学不费力”——在影片《武训传》中,赵丹一口山东土话,他体验武训为了化缘和聚财兴办义学,跌爬滚打,甚至不惜老脸扮小丑去奉承有钱人家小囡的辛酸,活现了当年大清统治之下武训这个农家子弟为了给天下穷人兴办义学的那一份艰辛、凄苦,和最终感天动地、被钦赐“黄马褂”的功德。

 

在当年中小学生眼中,反派角色也是个颇为吸引人眼球的亮点:陈述、田烈、方化、夏天、程之、李纬一众演员,一一数来“惊为天人”。《渡江侦察记》里陈述扮演的情报处处长真是个人物,一副金丝边无框眼镜、一身美式戎装,风纪扣一紧,一丝不苟、一尘不染,可通过两只一歇勿停眨伐眨伐的三角眼,恶招连连、毒计不断地呈现出来。《古刹钟声》中老和尚扮演者田烈、《平原游击队》中日本军官扮演者方化,数十年时间过去,我只要一闭眼,两副凶神恶煞的嘴脸仍旧牢牢地定格在脑海之中。《51号兵站》饰演反派1号人物马浮根的电影演员李纬,用眼角瞄人,一出场就给人寒气彻骨的感觉。可紧接着他又主演的影片《飞刀华》,塑造了一个拥有一手飞刀绝招,正气正直、嫉恶如仇的民间艺人,跨度如此之大、角色差异如此迥异,可见李纬戏路之宽,可谓上天落地驾驭自如。

 

《平原游击队》等片中的日本军官扮演专业户方化

《古刹钟声》中老和尚扮演者田烈(右)

《渡江侦察记》中陈述扮演情报处处长(右)

 

这里,值得一书的是王心刚、王晓棠,这一对六十年代观众眼中的黄金档“金童玉女”了。

 

王心刚,新中国二十二位大明星之一,主演过《红色娘子军》《秘密图纸》《寂静的山林》等影片。王晓棠,又一位新中国二十二位大明星之一。主演《边寨烽火》《英雄虎胆》《神秘的旅伴》。上世纪六十年代,二位合作主演了《海鹰》《野火春风斗古城》两部故事影片,尤其是后面一部影片里,一位温婉儒雅,一位刚毅坚强,可以说是新中国电影史上公认的“红色恋人”形象,是观众眼中的头号帅哥靓女搭档。我听表姐说,当年的粉丝一律称王心刚为“心哥”呢,是为佳话!

 

王心刚和王晓棠合演的《野火春风斗古城》剧照

 

那年头里,家兄忙于学业,早远离了电影,而我却看影戏成瘾,“长城”几乎成了我的娘家:逢新电影首映必去无疑。从《鄂尔多斯风暴》《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到《怒潮》《杨门女将》等,几乎门门勿落空、部部都有份。慢慢地,也不满足“长城”了,“淮海”“国泰”“沪光”,再而“嵩山”“建国”“卢湾”,甚至远至上海西北角的红都电影院(曾经的百乐门舞厅),为看父亲单位发票的电影《金沙江畔》。又南至城里厢新开河沪南电影院,为的是看母亲工会组织的假日观影,看的是《长空比翼》。

 

如今付于笑谈的是“文革”时期,借“批判毒草电影”之机,大过看电影之瘾。报章批判过的姚克执导的所谓卖国主义影片《清宫秘史》,父母单位发放的电影票如期到我手中,其中舒适饰光绪帝、周璇饰珍妃,本来绝无可能一睹“芳容”,因为它是1948年的影片,首映时我都未出世呢。作批判性观摩的还有孙道临、谢芳主演的《早春二月》,谢芳、曹银娣主演的《舞台姐妹》以及孙道临主演的《不夜城》,我都在万炮齐轰的日子里一一拜读。最为有趣的是纪录影片《刘少奇访问印度尼西亚》,我一连看了七回,因为实在放不下充满热带风情的夏威夷六弦琴配音,它那悠扬曼妙的主题曲《划船曲》《椰岛之歌》《衷心赞美》实在太迷人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电影在我心目中形成持久稳定的热潮,《追捕》《叶塞尼亚》《巴黎圣母院》等西方影片的输入和谢晋等导演艺人的合力,形成中国电影市场百花盛开的繁荣局面,《高山上的花环》《牧马人》《芙蓉镇》《小街》等佳作力作成批涌现,现在想来那个时间不算长,随之而起的“外星人”题材大片、惊悚片、悬疑片、穿越片、宫闺片,潮水般涌入,浓浓商业味中,我对电影作为一门艺术和风尚的热爱之心,逐渐被冲淡。

 

合演《追捕》的高仓健与中野良子

 

后来,“长城”没了,东昇里也没了。

 

好在,邱岳峰、毕克、尚华、苏秀、李梓、刘广宁等一干人的声音尚在,还有那些旧日明星的影像还留存着。记忆也还温热,就有了时常拿出来咀嚼的可能。每每此时,我最爱的“长城”,和那些巨幅海报,风华绝代的影像,仿佛还在不远处伫立……

 

(题图为徐玉兰与王文娟合作主演的电影《红楼梦》剧照)

栏目主编:伍斌 文字编辑:伍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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