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在很小的时候“丢”过一次。我四下寻找，没有结果。恐惧一点点累积，各种猜疑在头脑里碾压。我打电话给他爸，对听筒里恼火的语气，再不像从前那般在意。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他自己跑回家，半路遇见奶奶，又回头寻我。再见到儿子时，虽然不过十分钟之隔，却有天翻地覆、失而复得的惊喜。

所以我知道李捷在寻找多多的两天里的心情。红唇苍白，双腿淤青，也只有因为孩子，李捷这样的女人才会放下倚仗的一切，回归最最脆弱无助的状态。

即使如此，面对前夫时她依然倔强，使劲握住那只布满残渣的玻璃杯。田宁将杯子摔得粉碎，这个动作里有很多潜台词：让你平日嘚瑟，让你自以为是，让你像男人那样要强，让你不听劝告、被人拐走孩子——都是你的错！

这部《找到你》，可以戳中任何一个为母者的痛处，回想起工作生活中的两难。要当个好妈妈，就得淡化事业，甚至像朱敏那样成为全职主妇。结果是经济不独立，离婚时争取抚养权都不够资格。要在事业上有成就，就得牺牲照顾孩子的时间，兵荒马乱，顾此失彼。随之而来的，是家人的指责，甚至是同性的质疑。孙芳在前往海岛的船上不是大声质问李捷“你不配做妈妈”吗？

孙芳认知中的“妈妈”，须得一直陪在孩子身边，给她哼歌，哄她入睡，像自己做的那样。这样看，李捷确实不算合格。李捷经历的诸般为难，我深深懂得。在司好母职的同时，我也希望在事业上小有所成。可是，世上安得双全法，强大到如撒切尔夫人，到晚年也在后悔失败的亲子关系。

同在一个办公室的阮特说：“你创造的价值很大呀。又带一个班学生，又照顾自家的孩子，平时还写东西。你先生应该觉得很幸运。”或许，我家先生更有田宁之忧。因为，我如李捷一般，丝毫不小鸟依人，也不贤淑勤劳。我们坚硬，因为知道即使日子有波折，还有安身立命的职业。只是，再标榜坚强独立的姿态，发生再多龃龉争执，我还是会像孙芳那样舍不得放手。因为，这个家里还有孩子。

孙芳用一切的爱挽留生病的女儿，因为穷，因为洪家宝缺位，珠珠离开了。冰箱里的小小躯体，是孙芳留下来的幻梦。我的孩子身体也不好，要时常出入医院。所以，孙芳扎心的痛苦，我也懂。

我并不想表扬马伊琍雨中求医的那场戏。铺天盖地的雨，我总觉得太过俗套。可是，与女人的悲伤最般配的，似乎还是雨水。遂想起《茉莉花开》中茉在雨中产子的一幕，又想起《二十二》中贯穿始终的雨帘。身为女人，似乎一生中时常湿哒哒、潮乎乎，或许，因为女人爱哭。

不只是这个时代对女人要求高，较之男人，女人有太多不容易。古时候三从四德、重重禁忌，到顶起半边天，与男人同工同酬，还得一肩挑起照顾子女、操持家务的重担。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女人应该做的——包括女人自己。

我家婆婆，半生劳作田间，与公公一样吃苦受累。带大三个孩子，到老再带孙子。到了六十多岁，婆婆住院回家，公公只会给她煮一碗白粥。我的母亲，在我外婆去世后，拉扯弟妹，结婚后又把握家中生计方向。我父亲屡有意见，却只是骂骂咧咧，从来没有实质行动。

就像这部电影里的男人一样，他们的身影暧昧模糊。冲在最前面、在命运中血流不止的，都是女人。田宁是中年巨婴，朱敏那善摸大腿的丈夫是混蛋一枚，洪家宝是十足人渣。唯一一个有点儿担当的男人，是拉皮条、放高利贷的张博。他行止不端，可是怕血，见不得残忍画面，心底人性未泯。他置身淤泥，可是还有一缕真爱，会同情倒霉透顶的孙芳。真的要感谢张博，孙芳把一腔子暖意都给了女儿，是他，给了孙芳在人世间最后一点微温。

当孙芳和李捷在船顶上相对时，我已经想到结局。除了跳下去，孙芳没有更好选择。李捷的恳求是真实的，她在两天里了解到，孙芳不仅是一个名叫“保姆”的符号，她是母亲，有汹涌的悲哀痛苦；她被命运侮辱损害，也会仇恨报复。生活将她逼到崖边，心底的善与爱又将她吊在半空。孙芳舍不得多多，一次次搁置与张博的约定，她的珠珠在多多身上又活了一回。孙芳在听了“夫人”的哭诉后清醒过来，多多终究不是珠珠。她的逼仄人生，在珠珠病亡、误杀丈夫后，已经写好尾声。

李捷在片末出庭时所说的那段台词，将电影主旨表达得明明白白，我不须多加置喙。三个女人，三位母亲，相比较还是李捷幸运些。即使一切倾塌萎地，事业还可以成为承接她的最后那张网。一切只为孩子的孙芳，选择了死；居家的朱敏，自杀未遂后获得恐怖面容，即使拥有抚养权，又如何予以孩子正常的生活？

这样酷烈决绝的人生，似乎离我们还远。可是，哪个母亲心里不时常经历暴风骤雨？哪个母亲没有体验过再加一根稻草就要沉沦的绝望？即使没有可怕的突发事件，各种琐碎事务，也足以让女人变成自燃的煤堆。外表平静，内心成灰。

我那些在二孩政策开放后纷纷积极备孕的女同事们，经历流产保胎之痛后，如今多已瓜熟蒂落。她们人到中年，因为二孩，放弃染发，暴露早白银丝；睡眠不足，面目苍黄浮肿。那日遇见花姐瘸腿走路，她说，早晨侍弄好二毛，等弟妹过来接手，急着上班，脚趾剐到床头抽屉拉手，深可见肉。她家婆婆去世，妈妈年纪太大，之前央姨婆带娃，每天还得回家做饭给姨婆吃，后来换自家弟媳妇帮忙才有所好转。我没有问“你家那口子呢”？在我看来，全心带娃于她理所应当。

不放手，因为娃是从我们肚里出来的，本来就是生命的一部分。骨肉相连的亲与痛，是男人体验不了的。所以，田宁总滞后一步，像个局外人；医生说没希望，洪家宝就选择放弃。可是，李捷因穿高跟鞋布着伤痕的双脚，跑在寻找队伍的最前面，拼命要“找到你”；孙芳在没有钱吃饭的情况下，依然对珠珠放不下、舍不开。

《圣经》里，生育是对女性的惩罚。除了身受流血撕裂之痛，还要承受养育重担。但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恩典。我们感受过孩子吮吸乳房的亲密，看他们在目下一点点蜕变成长。每当儿子把秘密向我倾诉，在我怀里流泪伤心，我会想，这样的相亲相爱，既有血缘的牵系，更因种种付出累积。我于这个世界，奉献一个虽不完美、但是善良乐观的小人儿。我还会努力工作，让他觉得，妈妈值得他骄傲。

姚晨与马伊琍，在电影中贡献了精彩表演。大屏幕上的她们，与我一样，不复鲜妍明媚，有色斑和皱纹。现实中，两位演员也是母亲，都经历过婚姻变故。照顾儿女，调剂家庭，与普通女人并不二致。她们努力塑造角色，一次次超越自己。惟其如此，才能更好引领孩子。婚姻里再有突发风浪，也可以挺直腰板，无惧无畏。

李捷说：一个女孩不能被婚姻和爱情定义，她需要自由。李捷寻找多多，也带我们寻找身为女人的意义。李捷找到了；我，还有其他女人们，正在探寻的路上。

（本文由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