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五月，北方迟来的春天终于熟透了。当林间越来越深的绿意渐渐沉淀出墨色，院子里的繁花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热烈的绽放。每天开车从高速公路上转入回家的小道，总能见到又有一些不同品种的鲜花在邻居的花园里盛开。这人与大自然和谐共处下的绚丽，让人心中充满欢娱。

其实不大喜欢“争奇斗艳”这种形容百花盛放的说法。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独特的美，她们悠然地张开花瓣迎向世间的阳光和风雨，满不在乎身旁站立的是谁。又“争”又“斗”的主观断言，其实曲解了花朵的本意。暮春初夏时分大朵大朵粉色的芍药固然是富丽的，可是刚刚脱离严冬时，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突然冒出来的黄色的小水仙，也是一样动人心弦，那些破土而出的亭亭玉立，渺小而又清晰地唤醒了春天。

算起来有缘读到黑子的摄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当我随着他审美的眼光去观察世界的时候，“草木皆有情”，不再是一种空泛的说法。我分明能感觉到，那些伸展到窗前的树枝，是对天空充满殷殷期盼的；而脚边的小草舒展双翼，幽微中带着优雅从容的气度。原来所有的生命，即使再微小，也都是含情含露又富有尊严的。

中学时代每天挤过人潮汹涌的南京路去上学，大自然离我们都市的孩子很遥远。那时非常向往明信片上印着的香山红叶，懊恼自己在秋天里只能去市中心的人民公园爬假“山”。到了美国之后，发现秋天降临时，其实家家户户的庭院俨然就像个小香山的，久而久之就慢慢把对北京秋叶的向往放下了。

一直记得刚到美国的那一年，系里的秘书对我说，秋叶红的时候，这里美得你分明能感觉到上帝和你打了个照面。也许是当年“香山红叶”打下的烙印太深，也许是因为北京城里那些满族人遗留下来的、色块浓烈的“格格味”曾经拥有过强的话语权，以前对秋天的欣赏，总是要等到叶子红透、上帝面对面地站定了，才开始“哇”地一声赞叹起来。但是自从我在黑子的相册里看到一些还未曾变红、刚开始泛黄、带着伤痕的秋叶；或者在一大片苍绿挺拔的树林间，悄然斜过一条细长的树枝，上面缀满青黄交替中的叶片，我突然有了了悟：其实最拨动我心弦的，不是绚烂到极致的美，而是在无常的变幻中的残缺之美。

譬如好莱坞推崇的乔治·克鲁尼，他的样貌固然是完美的，那洁白整齐的牙齿，简直就是卫生间里无瑕的白瓷砖。但是这完美太杨子荣似地高大全、太政治正确了，怪不得传闻说他要从政。而杰里米·艾恩斯则不同，他若想竞选总统，放在哪一国哪一党都会是一个败局。他的眼睛生得太奇怪，好像两眼之间的距离比常人的宽，而他神色忧伤，仿佛梦游般迷失在人间，但是他距离过宽的眼睛恰因为这游离而丰富迷人。一个总是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步步都不失算的、永远在争斗中的人，其实是多么单调而无趣的人啊。

黑子的摄影点醒了我审美上的觉悟，从此我打量世界的眼光也不同了。眼前这五月里的繁花似锦，固然是缤纷得让人心情愉悦，但是我总想念早春里那些鹅黄、青涩的新绿。那时貌似单一的绿色调里，其实蕴含着更多迷离变幻的韵味，只是奇怪我以前居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美。

早春时节就寝，我故意不拉上窗帘。不像冬日的早晨，就算天亮了，光线也还是滞重的。初春的晨光是清亮的，光线透过树梢侵入我的窗户，不用等闹钟响，我自己就醒了。醒来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窗外的天空里舒卷着黛青色的流云，它们很像是在长夜的等待之后积蓄起来的眼泪。而这深情的眼泪只在眼眶里噙着，并没有落下来。也许这些眼泪最终是不会落下来的，因为即使落下来也无济于事，没有人会真的在乎谁的伤悲。

窗下是一片湖，湖的对岸是还没长出新芽的树林。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来时，柔和的晨光不过是轻轻扫过树梢，却在那里抹上了一片眩目的光辉。枯黄的树林的下半部还留在阴影里，它们在默默地等待阳光的来临。太阳会慢慢升起来的，阳光会慢慢往下移动，一直到把树根也照亮。

沉静的湖水在反射中见证这些光与影的流动，所有该发生的一切都会发生的。可是为什么，这确定会发生的将来，依旧让等待的人心慌。明明是春天了，清新的空气里，还是漂浮着不安的、萧杀的气氛。这无常的变幻中的日光、流云和水影的交织，怎么这么像古代打仗时两阵敌对的兵列：他们面对面地排开，旌旗在风中飘扬，战鼓就要擂响了，死亡终将在生命的尽头等候，而下一刻里，士卒们生死未卜。

其实这撼动人心的场景，也就只维持半个小时左右。等我送了孩子上学回家，战事就已经结束了。这时湖面上的晴空碧蓝如洗，只有几朵白云悠悠地飘过，整片树林安静地沐浴在阳光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这多像一场炽烈的爱情的冷却，无论两个诚挚的灵魂曾经如何赤忱相待，千疮百孔的尘世里，其实找不到一处永恒的、宁静的所在来安置这份虚空的热烈。

就只能让风将一切吹散了。最美的瞬间，不在枫叶红透的秋天，也不在繁花开尽的春天。苦苦的追逐、努力地把握、着意去填满欲壑，这样争斗的性情离恬淡的优美差太远。世事变幻无常，这才是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只有拂去尘埃，才能让心在变幻无常间开出安详的花朵。

（本文编辑朱蕊 内文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