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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位患精神分裂症的好朋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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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卫奇 2018-08-29 08:00
摘要:在大多数人的眼中,精神分裂症患者就是神魂颠倒、心灵分裂的疯子,都会尽可能避而远之。很多年以前,我和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成为了好朋友,他让我学会了如何从另一个“坐标系统”来看待患者。如今,我鼓起勇气,将一些记忆整理成文,以此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续上篇)

 

6. 十九岁那年的打击

 

 

在医科大学上学时我就学到过:听觉、视觉、嗅觉等等不同的幻觉属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原发性病症。不过这都是书本上的理论知识,共事了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乌尔士的情绪波动,把一切都理解为他的脾气个性,似乎早已忘记了他也是一位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刚才他的情绪变化来得那么突然,我几乎没时间去理解和分析当时的情况,只能勉强应付着。现在我一人坐在办公室,慢慢回味着刚才的情况,琢磨着乌尔士对他爷爷提到的“传宗接代”这个词,心想:这和今天乌尔士的情绪波动一定有关……

 

乌尔士的家离开研究所不远,骑自行车差不多十分钟就到了。塞尔玛为我开了门,像往常一样,她满面笑容地拥抱欢迎我,并告诉我,乌尔士要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到附近的超市去买一些东西,所以还没到家。

 

趁着乌尔士还没回家的时间,我想先向塞尔玛了解一下情况:“对不起,塞尔玛!你能不能给我简略地介绍一下乌尔士的爷爷?”

 

我还没说完,塞尔玛马上问我:“怎么啦?是不是乌尔士的爷爷又出现了?”

 

看来塞尔玛对爷爷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我笑着点了点头。

 

塞尔玛急忙解释说:“乌尔士的爷爷在他19岁那一年就去世了……”

 

这个回答让我感到惊讶,但我没敢出声,继续聆听着她的述说。

 

“他爷爷是一位严厉而和蔼可亲的长辈。在我们上小学时,我就不断地从乌尔士的举止里感到了他对爷爷的崇拜和赞扬,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他爷爷的训斥和教诲。在乌尔士的心目中,爷爷是一位举世无双的偶像,所以爷爷的逝世对他无疑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这也是他精神分裂症第一次发病的起因。”

 

停了一会儿,塞尔玛继续说:“爷爷去世后的十多年来,乌尔士的心里一直深藏着由此带来的阴影。每当他有什么疑难的心结,爷爷就会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有时以一位朋友的身份,有时如教官或教父,有时又像一位严厉训斥的判官。然后,他们间总会发生一番似乎与旁人毫无关系的、常人很难听懂的单向对白。这种对白或是一种推心置腹的探讨,或是一种耳提面命的教诲,更可能是一种即温听厉的训斥……”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语:“很可惜的是,在乌尔士的精神状况比较稳定的时期,他爷爷一般不会出现。而一旦爷爷出现在他的眼前,往往说明他的病症又开始恶化了。以后,他与爷爷的那种单向对白往往又会进一步加深他内心的隐疚,使他越发心烦意乱,最终会加剧他的病症。这些年以来,我一直眼睁睁地面对着这种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被迫袖手旁观,实感爱莫能助……”说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听着她的字字句句,我慢慢领会了今天早上在我办公室发生的情景。接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塞尔玛:“对不起!乌尔士今天早上说过,你们昨天讨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不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讨论的是什么问题?”

 

听了我的问话,塞尔玛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转瞬,她睁大了双眼,好像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原来他是因为此事才把你请到家里来的。”

 

她似乎又有些犹豫不决:“哎呀,让我怎么向你解释呢?昨天晚上,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乌尔士突然向我宣布,他决定……”

 

她正说着,乌尔士开门进了屋,大声说:“我买菜回来喽!”

 

他的到来打断了我和塞尔玛的对话。

 

听到乌尔士回来了,塞尔玛停下了叙述,悄悄地对我说:“这件事的由来,你最好直接去问乌尔士,这样你很快就会明白其中的蹊跷。”

 

7. 善意的谎言

 

 

乌尔士提着超级市场的购物袋走了进来。塞尔玛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那满满的购物袋,然后笑着对我们说:“我已经为你们准备了饮料,你们可以到客厅里慢慢聊!我去厨房做饭,就不陪你们了!”说着,她拎着满满的购物袋走向厨房。

 

走进客厅,乌尔士先走到前面的书架前,取出了三本书。他首先拿出其中一本厚厚的画册向我介绍:“这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我爸爸的画册。”

 

我翻阅了其中的一些画,都是碳墨画或水彩画,主题都是他们家乡阿尔卑斯山水、古老建筑以及动植物世界,这些画给人一种优美的、朴实写真的感觉。

 

接着,他又将其中一本小说交给我:“去年圣诞节学校的同事赠送给塞尔玛这本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发表的、几年来一直高居畅销书排行榜前列的小说《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读完以后塞尔玛对我说,这本书的情节太惊险了,会引起我心烦意乱,所以不允许我阅读,我也只能从命了。不知你是否读过这本书?”

 

“我不喜欢这类惊险离奇的小说,所以也没读过。” 我回答。

 

他又将第三本小说交给我:“为了补偿我被禁读此书,塞尔玛送给我这本美国神经生物学家以及精神病学家加尔文写的书《倒流之河:从宇宙大爆炸到人类大脑的旅途》。”

 

我接过书来,读了一下提要:“噢!这本书好像挺有意思。”

 

乌尔士马上说:“那就好,你可以借回家去读!”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

 

乌尔士开始言归正传:“对不起,今天早上我有些思路紊乱,所以一时心血来潮,请你到家里慢慢细谈。你也知道,上个月我去苏黎世附近的那所医院接受了住院治疗。在治疗期间我没有什么事,总是闲着,所以静下心来想了很多事情……”

 

他换了个坐姿,又继续叙述:“我以前好像跟你谈起过,我家父系的所有男性直系亲属都患有精神分裂症,所以我的后代极有可能也会得精神分裂症。这些年来,这个事实一直让我忧虑重重,我知道,我运气不错,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也找到了自己的爱妻。可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在一生中需要经历多少艰难,也许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所以我一直在犹豫……”

 

他沙哑的嗓门好像略带一丝哽咽:“我一直在思考着,明知自己的孩子必然会面对和承受同样的艰难,我有何权利去执意坚持要自己的孩子?我是否可以、甚至有义务去放弃要自己的孩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痛苦地寻找自己的答案。”

 

说着他又哽咽起来,我也沉默了。

 

突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这次住院治疗期间,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我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重复我的经历,决定放弃要自己的孩子!”

 

他一字一句地说完,我似乎能感受到他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从内心为他能解除了这个心结而感到欣慰,正想问一下塞尔玛的反应。突然,发现乌尔士的目光又变得有些呆滞,好像和今天早上在我的办公室里看到过的那种眼神差不多。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似乎又看到了什么十分可怕的东西。他那稍带沙哑的声调又变得偏高,听上去有点像一个小孩在哭着哀求:“爷爷!请您别这么训斥我,好吗?这些天我已经三番五次地向您解释过了!我不想违背您的愿望,可我也必须为自己的孩子着想,为自己的孩子负责。”乌尔士疾速地喘息着,满脸通红。

 

陡然,他停止了喘息,镇定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说:“爷爷,我是一个成年人,我有权利,更有义务,去安排自己的将来!”

 

他的口气是那么坚定,那么理智,那么不可置疑……

 

这是我在短时间内第二次经历这种剧烈的的感情变化,依然觉得很尴尬,只能笑着看着乌尔士。

 

这时,塞尔玛端着刀叉和盘子走进了客厅:“开饭喽!”

 

晚饭后,我们三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乌尔士又主动说道:“昨天,我向塞尔玛直截了当地说了我的想法,没料到她的反应会那么激烈。”他将眼光转向塞尔玛,希望她能够接话。

 

塞尔玛不紧不慢地向我解释:“我想,乌尔士刚才一定将他的想法告诉了你,所以我也不用重复了。他的这种想法来得很突然,我毫无准备,所以我的反应有些激烈。”停了片刻后,她继续叙述:“我们结婚已经快5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待。关于孩子的事,不仅仅是我在关心,我们双方的父母都十分关心。我以为,我的父母和我本人,也包括乌尔士的父母都不愿意接受这种主动放弃孩子的决定!”

 

乌尔士有些急了:“我也不愿意主动放弃孩子!这不是没法子吗?”

 

听了他俩的对话,我正思考着。乌尔士突然又面对我的后方,坚定地说:“爷爷,我们正在商讨这个问题,我希望您此时不要来打搅我们!”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了乌尔士爷爷时不时的“出现”,所以都没有感到惊讶。

 

我突然有了主意,微笑地说:“亲爱的塞尔玛和乌尔士,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既然你们把我请来,那我就来为你们出谋献策。”

 

塞尔玛和乌尔士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那太好了!”

 

“我以为,父母、长辈的想法固然重要,但是要不要孩子,这首先是你们夫妻俩的事情,所以最重要的是你们俩之间必须达成一种共识。在我看来,因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患精神分裂症,所以乌尔士决定放弃要孩子。这个决定很理智,也很充分,无可非议!”

 

塞尔玛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又笑着对她说:“塞尔玛觉得一个婚姻,有了孩子以后才算真正的完美,才能成为一个家庭。这个想法同样是天经地义,更无可厚非!”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你们谁对谁错,或者是谁该让步,而是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听我这么说,他们都有些不解,好奇地看着我。我笑着对他们说:“我有这么一个中国式的解决方案……”

 

他们疑惑地看着我,等待我的答案:“我以为,在这种情况下,领养一个孩子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领养孩子?!”塞尔玛和乌尔士几乎又异口同声。

 

“对,领养孩子!我建议,塞尔玛可以在自己年轻的、已有几个儿女的亲戚中找一个父母愿意、年龄也比较合适的婴儿作为领养对象。这样做起码有三个好处:其一,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和塞尔玛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其二,这个孩子没有乌尔士所担心的疾病遗传问题;其三,婴儿还小,所以你们可以当作自己的孩子将他抚养大。”

 

乌尔士听了高兴得嘴角上翘。

 

我继续笑着说:“当然我这个建议还有另一层意思。按照常人的推理,你们双方的父母不可能直接认可你们这个‘领养孩子’的建议,为此你们必须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你们俩要领养孩子的缘由比较复杂,所以要照实解释的话,也许会增添很多麻烦。我建议你们用一个‘善意的谎言’来向他们解释……”

 

“善意的谎言?”这对夫妇疑惑不解。

 

我调皮地看了一眼乌尔士:“乌尔士,对不起,我必须委屈你了!为了避免你们与双方父母介入一场复杂而无益的争论,你们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经过医生检查,乌尔士没有生育能力。这就是我指的‘善意的谎言’。这个理由常人无法驳回,这样一来,领养孩子对双方父母都顺理成章。唯一的缺点是,乌尔士必须为此背黑锅了。”

 

乌尔士乐得下嘴唇往上嘴唇包,脸蛋儿耸成个肉疙瘩:“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这个黑锅我背定了!”

 

塞尔玛对我的建议好像也很满意,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神采,额头和嘴角似乎也蓄满笑意,似乎连走路都带上了轻快的节奏……

 

8. 让我惊讶的久别重逢

 

 

三月后的一天,我在城里偶尔遇到了塞尔玛。她说,这次住院治疗以后,乌尔士的病情不像以往那么稳定,近期又不断地出现他与爷爷的那种单向对白的情形。她很担忧丈夫。

 

差不多六个月以后,乌尔士的病情继续恶化。他必须提前去苏黎世附近的那所医院接受住院治疗。

 

这次乌尔士住院治疗的时间比往常要长得多。我已经四个月没有听到乌尔士的消息了,几次打电话到他家里都没人接。我和所里的很多同事都十分担心乌尔士的健康状况,可是为了病人在治疗期间的安定环境,那所精神病医院不允许非直系亲属直接给病人打电话,我们都无法联系到他。未经他和塞尔玛的允许,我们又不敢贸然去医院探望他。于是,我只能焦躁地等待着乌尔士的消息。

 

大约半年后,研究所所长告诉我,乌尔士辞职了。我问所长,乌尔士去了哪里。所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无可奉告。

 

夏季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数据。突然,电话铃响了,原来是塞尔玛打来的电话。这个完全出乎意外的电话让我顿时兴奋无比:“亲爱的塞尔玛,这么久没听到你们的消息了,别来无恙?你们在哪里?乌尔士现在如何……”,我恨不得一下子问出这段时间累积下来的所有疑问。

 

塞尔玛不紧不慢地向我解释:“我们现在住在苏黎世。这几天我们来伯尔尼退掉以前的租房,并将所有家具搬到苏黎世。今天下午,在我们最后离开伯尔尼之前,乌尔士和我想邀请你来我们家喝咖啡,详情我们到时再细谈吧……”

 

接到电话后,我高兴得眉开眼笑,恨不得马上就去乌尔士的家。快到约定时间,我早早骑车到达他家。塞尔玛为我开了门,像往常一样,她满面笑容地拥抱欢迎我,乌尔士笑盈盈地站在她的身后。

 

他一头短发,短袖的T恤衫下露出了黝黑的皮肤和粗壮有力的臂膀,一双大手长得像蟹钳一样,刚劲有力,那两条穿着短裤的腿粗粗壮壮的,暴起一条条筋络。黑黝黝的脸庞透出一种刚毅的神态,敦厚的唇边、腮边都长满了浓密而微棕红色的胡须,粗粗的眉下明亮的绿色双眸中充满真诚憨厚的喜悦。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起一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的乌尔士,他几乎判若两人。他跨着缓慢稳重的步履向我走来,给我一个有力的拥抱,硬如针般的胡子扎在我的脸上,很久不肯放开。看着他那用劲的样,塞尔玛急忙提醒说:“乌尔士,你可别忘了请客人进屋。”乌尔士这才松开那紧紧拥抱我的双臂。

 

走进客厅后,我才察觉到他们的房间几乎已经搬空了,客厅里的沙发和书柜都搬走了。塞尔玛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们的家具差不多都已经搬到卡车上了,只剩下这几张简陋的椅子和茶几,你只能将就一下了……”于是,我们各自坐在这几张简陋的椅子上,喝着塞尔玛刚烧好的咖啡。

 

看着我不敢置信的目光,乌尔士笑着对我说:“我们差不多一年没见面了吧!与我们上次相见时相比,我的身上确实有一些令你不可置信的变化。我似乎欠你一个解释。”

 

我只看了塞尔玛一眼,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乌尔士向我解释到:“你也知道,差不多一年前我的病情急剧恶化,所以我必须提前去苏黎世的那所医院接受住院治疗。这次治疗比以往要困难和复杂得多,主治医生对病情发展的情况也不很乐观,他希望我对自己将来的发展要有所准备。住院期间,我闲着没事,所以静下心来仔细思考了很多问题……”

 

塞尔玛和我都不吱声,静心聆听着他的解释,“经过反复的思考,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和习惯。”

 

看着我迷惑不解的神色,他又继续说道:“近些年来我慢慢体会到,自己的脑子经不起太多的刺激,日夜思索科研问题,思考实验的步绪和分析研究的结果等等,这些频繁的脑力活动对我来说越来越成为一种负担,它们不断地加剧了我的病情发展。我最终的结论是——放弃频繁用脑!”

 

说着,他缓缓地背过身去,似乎想掩盖一下自己内心的激动,忽然又转过来面对我,继续说:“记得康德说过,启蒙的目的就是让人能够自主地去使用自己的理智。可悲的是,精神分裂症的发作总是让我失去自己的理智。以前我一直安慰自己,我虽然时不时地会因病而失去自己的理智,但我至少曾经有过自主的理智。这次住院时,我一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如何才能运用自主的理智来防止自己失去理智?”

 

他看了塞尔玛一眼,然后坚定地说:“我将自己的思考告诉了塞尔玛。我们商量以后,我做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让自己感到自豪的决定,辞去这种用脑的研究工作,寻找一份体力工作!”

 

听到这里,我很惊讶:“体力工作?你现在……”

 

他打断了我的问话,站到窗前,指着下面路边的一辆卡车问我:“你看这是什么?”

 

 “这不是你们为搬家具而借来的卡车吗?”我如实回答。

 

他笑着说:“对!可是也不全对!”他然后自豪地说:“这是我们为搬家具而借来的卡车。可是,这也是我平时上班的工具……”

 

“上班的工具?那你现在的工作是?”

 

他自豪地回答:“我现在是苏黎世一家饮料统售公司的卡车司机和搬运工!哈哈哈!你可别小看我,我现在可能是整个苏黎世,不!整个瑞士唯一一个拥有医学博士头衔的‘高级’搬运工!”

 

乌尔士兴致勃勃,不问自答地向我继续介绍:“现在,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早上去调度处领取给我分配的送货单;随后去饮料仓库将饮料搬到卡车上;然后开车将这些饮料送到苏黎世各个旅馆、饭店等地,帮他们将这些饮料搬到储存室里……”

 

我好奇地问:“那你每天上班后的感觉如何?”

 

他又自豪地回答:“感觉好得不能更好了!这个别人以为低下的工作,工资不高,可是我全凭自己的力气干活,不用思考那些复杂的问题,所以心中毫无负担!”

 

这时,塞尔玛插话说:“自从他当了搬运工,每天高高兴兴地去上班,晚上又开开心心地回家;平时胃口好,睡得香,真的跟变了个人一样!他对爷爷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如果爷爷偶尔出现,他——哎呀,还是让他自己向你解释吧!”

 

乌尔士笑着说:“对!其实我早就明白,爷爷的出现是一种幻觉,可是我总会被纠缠进去,不可自拔,进而加剧了我病情的恶化。现在我知道怎么对待了,如果爷爷再出现,我学会了‘视而不见’,继续去干我该干的事。这样一来,爷爷也不怎么出现了,至少他不再来纠缠我了。”他脸上带着一种难言的自豪。

 

我好奇地问他:“那你的那些同事们……”

 

“那些同事们都和我一样,身强力壮。他们不在乎我是医学博士,也不在乎我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我真心待他们,他们也真心待我。我们一起干活,一起吃喝玩乐,我们之间没有区别。噢,不对!还是有区别的,我不沾烟酒。不过他们很理解我的情况,所以他们喝酒时,总是递给我一瓶可乐……”

 

塞尔玛接过话:“噢,差点忘了告诉你了!经过我父母和姨妈的撮合,我们决定领养我表妹的女儿。她现在才不到一岁,今年十月,我们将飞往德黑兰,去迎接我们的女儿!”

 

“这些年,我一直在痛苦地摸索和寻找。现在我坚信,理智从来没有完全离开我。我这么做才是真正遵循了内心的愿望!”乌尔士颇有感触地说道,话音中渗透着对现状的骄傲,更充满着对未来的信心……

 

乌尔士和塞尔玛开着那辆装满家具的卡车离开了他们生活了好多年的那条街,看着他们的车慢慢地消失在夕阳的光芒中,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千丝万缕,百味交错,一时也没有心思直接回家,便推着自行车迎着夕阳走在伯尔尼的大街上。

 

回想几年前,我有幸和乌尔士认识的第一天,他就毫无遮掩地告诉我 ,“我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现在想来,当时他需要何等的勇气,才能如此毫无心悸地向一位尚且陌生的外人做出如此的表达。我又想起乌尔士说过的话:“我虽然时不时地会因病而失去自己的理智,但我至少曾经有过自主的理智”。是啊!他何止“曾经有过理智”,他比我们这些没有患病的人更懂得珍惜这种天赋的理智,更懂得利用自己的理智来成为生活的强者。

 

记得培根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人的理智就好像一面不平的镜子,由于不规则地接受光线,因而把事物的性质和自己的性质搅混在一起,使事物的性质受到了歪曲,改变了颜色。有多少人局限于自己这面不平的镜子,歪曲和藐视了周围的人和事;相比之下,乌尔士的言语和举止却体现出让人无可置疑的理智,更充满着使人无法企及的宽容。

 

这时,天已黄昏,那无边无际、明净的天空颜色变得越来越浓,像是湖水在不断加深。远处巍峨的阿尔卑斯山峦,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披上了一层金黄色,显得格外的瑰丽。太阳好像已经脱去了华丽的金丝纱裙,换上了端庄典雅的橘黄色晚礼服,向全世界露出那像蒙娜丽莎一样迷人的笑容……

 

(全文完)


【作者简介】

张卫奇,医学博士, 终身教授,现任德国明斯特大学分子精神病研究所主任。1980年到达前西德首都波恩大学攻读医学,1988年获博士学位后,先后在瑞士伯尔尼大学、英国牛津大学、瑞典皇家卡罗林斯卡学院和德国哥廷根大学深造与工作。2008年起任德国明斯特大学医学院终身教授。2017年起被聘任为同济大学医学院兼职教授。十几年来,他的团队与德籍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托马斯·苏德霍夫多次合作,在自闭症,焦虑症,精神分裂症和其它精神疾病的分子发病机制研究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
 

栏目主编:许莺 文字编辑:许莺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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