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张翎
日期:2020-09-03
张翎
20世纪90年代初,我揣着一纸在就业市场上毫无用处的英国文学硕士文凭,到美国辛辛那提大学,就读交流障碍系的听力康复研究生课程。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我设想着有一天自己能用听力康复师的薪水养活我的写作梦想。那段时间我内心充满忧虑:我一直学的都是英美文学课程,毫无生物、化学、心理学或其他与医疗相关的教育背景,虽然凭着一封与众不同的申请信,奇迹般地得到了录取通知书和全额奖学金,但能否以如此薄弱的基础,完成这个完全陌生的学位?毕业后能否找到一份合宜的工作?还需多少年我才可以坐下来书写人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对未来毫无把握,心情阴郁低落。
就在那时,朋友给我带来一本畅销书《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我立刻被那个标题吸引了,花了一整个晚上看完,感觉震撼。那时国内正在经历改革大潮的凶猛冲击,外边的世界以万花筒的样式纷乱地呈现在众人眼前。读者从这本书里都读出了不同的信息。有人看到了成功,有人看到了财富,有人看到了超越文化背景的神奇爱情。这些印象飞快地闪过,但并未在我心底久留。
这本书真正打动我的,是作者——这个叫周励的女人的勇气。她带着空空的行囊和一口当时还支离破碎的英文,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去曼哈顿的路途。曼哈顿从不会给任何人自动让路,曼哈顿纵使已经被千万人走过了,但千万人之后的那一个人,仍需要自己去一寸一寸地开道。周励前程未知,后路已绝,她没有左顾右盼,只是把一身的胆气打成一把薄薄的刀,一路朝前,硬是在曼哈顿的铜墙铁壁上凿开了一条缝隙。而我呢?我早就得到了常青藤盟校的录取通知书,却因为没有全额奖学金而退缩,挑选了一所提供了奖学金的二流学校。《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映射出了我自己的胆怯和墨守成规,周励的名字从此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象。即使她没有得到她书中描述的那些财富、爱情和成功,即使她身无分文流落纽约街头,我对她勇气的钦佩,也不会削减分毫。
那天看完书,我第一次跟朋友谈起了自己拖延了多年的作家梦。朋友沉默许久,才说:“兴许,有一天,你也会像周励那样,写出自己的书。”朋友的语气并不坚定,因为我们都知道,写作是一条接近于自杀的无望之路。
然而,在终于铺平了漫长曲折的谋生之路后,我居然真的成了作家。在十几年后,我竟然和周励相遇了,在某个会议上。我和她讲起了当年读《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经历,但话题只稍稍擦了一个边,我就住了嘴,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大概有很多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我总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感受是独特的,我不想把自己的感受淹没在喧哗的众声中。其实没有人能真正体会那一年那本书带给我的震撼,包括周励自己。
后来我和周励又见了好几次面,在中国,在美国,都是在会议或活动场合。我们只是在拥挤的人群里交换过几句客套话,握手,问候,然后道别,几乎像两股迎面拂过的轻风,连表皮也没擦破一层,就消失在彼此的记忆中。和周励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发生在2017年的早春。那时我们恰巧都在三亚度假,我们对着海风整整聊了一个下午。那天的话题像被风追着跑的落叶,凌乱而没有章法,从宇宙星辰到房地产市场,从音乐诗歌到发型衣装,从读过的书到喜欢过的人……那天两人足不出户,却漫游了天地间的许多角落。
就是在那一天,我才敢对自己说:我终于了解了这个叫周励的女人。《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给我留下的那个印象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不变的,是那种不屑旁顾的勇气——她依旧高举着那个生命力的火把。变了的,是她不再有当年的青涩和莽猛。如今的她,在风风火火的外表之下,理性如水,温润地引领、规范着她的脚步。
那天,周励和我聊了许多她去过的和计划中要去的地方,谈起每一个旅行计划时,她眼中有光,颧骨绯红。分手时,她告诉我,这些年她在世界地图上留下的脚印,终将一块一块地化为文字。她没有食言,3年之后,她在三联书店出版了她的文化旅行散文集《亲吻世界》。
在《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和《亲吻世界》中间,隔着的是28年的距离(这中间周励还出版过几部作品)。28年里,周励的个人生命到底经过了什么样的磨砺,我们无法一一得知,但她的文字却留下了那些磨砺她意志和阅历的砂纸痕迹。砂纸磨去的只是毛刺,砂纸没能磨去毛刺之下的生命热情。在别人早已开始放慢节奏,进入中老年平稳宁静的日常生活时,周励开足马力,走遍地球上130多个国家,从南极到北极,从珠穆朗玛峰到非洲平原,从伏尔加河流域到亚平宁半岛……她的节奏让我几近眩晕。
但周励不是一个普通的游客,她带着一双非同寻常的眼睛。这双眼睛经过几十年人文阅历的浸润,努力从厚厚的尘土中寻找失去光泽的金子。正是这双眼睛,将她从观光客中分离开来,成为一个人文历史的掘金者。《亲吻世界》包含三大板块的内容:对二战历史的追踪,对文化艺术的探索,以及对特殊地理位置的探险。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周励对这些素材的处理角度。近年来旅游文学纷至沓来,成为畅销和长销书市场的热点。周励的这本书,稍不留意,就会坠入旅游笔记的书写窠臼,但她用人文历史底蕴和对人性的温暖悲悯,将这本书托举于寻常的旅游文字之上,使之成为一本有辨识度的文化散文。对每一个所至之处、每一个所及之人,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文化名家,她都尝试穿透他们名字带来的浮华光环,看到他们身上的人性裂缝。周励对“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外部现象和事物的关注。对在贫困中挣扎而终的艺术家凡·高,对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愤怒的群众押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皇后,对冰海沉船的世纪惨剧……她在喧嚣事件的缝隙里,找到丝丝缕缕“人”的真实情绪,叙述中有着一份理解和悲悯。
周励持守了多年前的生命热情,却又没有停滞于此。她从勇气非凡、义无反顾地行走在个人奋斗路途上的女人,已成长为一个关注世界和人类生存状况的作家。她如一条河流,从堵塞湍急之处,渐渐走向了泱然开阔境地。我有幸见证了这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