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居委干部李阳阳经手36个旧改调解案例,34个顺利化解,还顺便解决了一些家庭积蓄多年的矛盾

90后居委干部成旧改调解高手,靠的是“不认输”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杜晨薇 日期:2019-12-03
■本报记者 杜晨薇

如果不是遇上旧改,李阳阳或许不会知道,自己真正的才华所在。

杨浦区大桥街道杭州路居委干部李阳阳,生于1991年10月,身上有许多现代年轻人普遍具备的特点:佛系、不强求、善于放过自己。

与之相悖的现象,也同时在他身上出现:工作责任心非常强。始于今年初的大桥街道90、88街坊旧改工作,将李阳阳裹挟进一场又一场难度不可预见的“战斗”——他作为当地的居委干部,要配合征收单位调解一些旧改中出现的居民矛盾,但他比任何人都表现得不肯认输。他甚至为了多参与几桩调解,将自己咽喉囊肿的手术一拖再拖:“我不知道,如果一场调解,别人去了,会不会失败;我只知道,如果我去了,有可能会成功,所以我要试一试。”

他的自信,在面对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难”的旧改工作时,显得极富张力和戏剧性。

而事实是,这位刚满28岁的90后确实有一套:在不久前刚刚宣布旧改成功的大桥街道88街坊,李阳阳共经手36个调解案例,34个被他顺利化解,个别几桩甚至颇为圆满——顺便解决了对方家庭积蓄多年的矛盾。居民给他送来的锦旗,如今就并排挂在征收基地的调解室里。

持久战,打了12小时

对于调解员来说,要有耐性、耐力承受长时间的消耗,要有公平测算分配方案的能力,还要有唾面自干、处变不惊的勇气

“我不同意!”短促有力的怒吼。紧随其后的,可能是拍桌子的敲击声,可能是身体对抗的厮打声。这是在旧改基地的调解室里,惯常出现的情形。

旧改是上海近年来极重要的一项民生工作,政府投入大量人财物加快推进,就是为了几十年蜗居旧区的人,能有条件住上更好的房子。

但问题随之而来。有些家庭得知赶上了旧改,会在喜悦后生出忧虑,七大姑八大姨都是产权人,蛋糕该怎么分?这就是调解员存在的意义。

88街坊“二次征询”正式签约的前两天,征收基地调解室里,李阳阳和王家十几口老小,在桌前坐了整整12小时。针对他们家的上一次调解,在进行了5小时之后,亲眷们几乎扭打在一起,不得不“休会”,这也挫败了好几个参与其中的调解员的信心。

王家房屋产权异常混乱,涉及第二代、第三代继承人,各种赠予关系,还有产权人死亡、产权人不在沪等种种特殊情况。花了半天时间,李阳阳才从这一家人的描述中,逐渐理清了人物关系,并按照政策约定,算出了让众人相对满意的补偿款分割方案。

“不谈了!老子要去上夜班。”调解已经持续了近6个小时,在分割方案面前,家属陆续点头。可抽了一支烟的功夫,王家的大哥,突然反水,起身踢了一脚椅子,把矛头转向李阳阳:“你算的我不承认,我不要跟你搞!”随之爆粗口骂人。

今年5月,杨浦区大桥街道征收方案对外公布。从此,涉及到的居民家,每天都在做这样的算术题:“单位面积价格乘上房屋面积,乘上产权占比……我能拿到多少钱?”一个个与利益相关的家庭矛盾一触即发。那时开始,90后居委干部李阳阳,正式接触旧改调解这份工作。

起先他只是旁观者。“我坐在征收基地工作人员的旁边,看着整个调解过程,一言不发。如果吵起来了,我就劝劝;打起来了,我就拉一拉。”但李阳阳有他不可或缺之处,因为长着一副敦厚外表,许多居民对他印象不坏。他去劝架,十有八九能让双方的情绪缓和下来。基地工作人员都把他当福将,“大家说,有我在场,调解的成功率就能高一点”。

而到参与王家调解时,李阳阳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调解员了。这一天,偏偏碰上王家大哥这种言而无信的“火药桶”,一开口就能让人失去理智。

李阳阳深吸了几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没关系,那你走好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听到这话,身心俱疲的家属们泄了气,索性伏在了桌案上。调解进入内耗阶段。

“当时他突然骂我,我真的很生气。”但李阳阳选择克制的原因很简单:“这种下三路的骂人方式,比起我和其他调解员之前经受过的,已经算文明的了。”更关键的,他不想失去对大局的掌控力。那天夜里,大部分人已经进入到深度疲惫的状态,无心争辩和细算。“很显然,接下去就是在打心理战了,看谁耗得过谁。我如果先‘上头’了,就是中了他的圈套,之前所有努力全白费。”

王家大哥的激将没能奏效,踟蹰半天,见无人迁就,又灰溜溜转身回来坐下。

“阿哥,就冲你是大哥,你懂道理,你让一让他们。”一改先前的冷峻,李阳阳开始走起了温情路线。或许是在李阳阳情感攻势下催生出了正义与责任,起先咬紧牙关的王家大哥渐渐松动。天亮之际,一家人终于签下了合约,各自迎接新的一天。

这一场持久战,在李阳阳的工作经历中,不是最难打的,但对一个调解员提出的要求却是很高、很全面。你要有耐性、耐力承受这种长时间的消耗,要有公平测算分配方案的能力,还要有唾面自干、处变不惊的勇气。很多人不敢相信,调解时如此老道的李阳阳,竟然只是个调解新手。

生气,也是一种策略

调解员也是人,也会有情绪,会有好恶,会有道德判断。适当的情绪表达没什么不好,反而可能会成为解决矛盾的催化剂

调解工作,特别是旧改中的调解工作,受气是难免的。尽管人们知道,调解员不过是“中间人”,但城门失火,总会殃及池鱼。

“我反倒喜欢看他们生气。”李阳阳说,一个人的脾气里,往往藏着他的底线。“一群人坐在我面前,如果情绪平和,你根本猜不透他们在想什么。只要红脸、吵架,我一搭脉就知道矛盾的关键是谁。”找到了关键角色,自然就不难找到对应的策略。

生气也是一种策略。

今年6月中旬的一场调解,李阳阳的“怒火”,足足烧了三天。周家补偿款分割,兄弟二人上演了一出“罗生门”。每次调解,两头都各执一词;下次,再分别换一种对立的说法。李阳阳看出其中关窍:“他们都希望对方先妥协,好让自己获得更多利益。”

“你们‘有种’,我不管了。不签约,损失多少与我无关。钱爱要不要、爱怎么分怎么分,不要来找我!”最后一次调解,李阳阳甩脸走人,留下兄弟俩继续对峙。往后两天里,李阳阳没有接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电话,见了面也如同陌路。仿佛兄弟俩的矛盾,变成了他们和李阳阳之间的矛盾。

第三天,兄弟二人把李阳阳请进家:“把椅子擦了擦,请我坐下。我猜到问题已经解决了。”果然,就按照李阳阳起先给出的分割方案,兄弟俩签了字,重归于好。

调解的确有套路,但更多依靠的是对人心的揣摩,这或许就是李阳阳的智慧所在。“我发怒的目的,就是要给两兄弟制造一个外部矛盾,让他们在解决外患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统一战线。”

但这并不代表同样的做法能在不同场合下推而广之。最近一次调解,李阳阳又生气了,是为了孤立一个人。

四个共有产权人,弟弟是唯一不满分配方案的。为此姐姐一退再退。李阳阳说,他劝说了几次,每一次都导致姐姐让渡更多权益来满足弟弟无休止的贪念。

“我相信如果弟弟继续闹下去,姐姐还有让步空间。但我不想纵容,也不想失去这个姐姐对我的信任。”最后一次弟弟试探地提出“能不能再给我加5万”时,李阳阳当场拍桌子向门口走去,几个家属也跟着李阳阳离开调解室,只留下弟弟和一个不置可否的问题。

第二天,弟弟一早敲开居委办公室的门,低眉顺眼地向李阳阳道歉:“我昨天想了一夜,不好意思,是我昏头了。我去叫上阿姐来签约。”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李阳阳说,打那起,他重新思考作为一个调解员的工作:“我们也是人,也会有情绪,会有好恶,会有道德判断。适当的情绪表达没什么不好,可能会成为解决矛盾的催化剂。”

他甚至开始学着利用“人”在事件中发挥作用:“如果一场调解陷入僵局,我会请一个对大家来说都陌生的调解员参与进来,站在旁观立场说句公道话,往往都能撕开一条口子,走向光明。”

旧改矛盾,归根结底是人的矛盾。而解决矛盾的那把钥匙,恰恰也是“人”。

今年11月14日,杨浦区大桥街道88街坊征收基地“二次征询”正式签约首日的晚上9时,2241产居民中,2199产完成签约,签约率达到98.13%,协议达到生效比例条件。这意味着,88街坊的住户,可以欢喜地拿着补偿款住新房子了。而李阳阳也阶段性完成了调解使命,在一周后入院做了那个早该做完的“小手术”。

旧改后的88街坊,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宁静,仿佛那些喧嚣和纷争,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