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施晨露
日期: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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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陌”和工友穿着汉服在下班路上。 受访者提供
■本报记者 施晨露
“从深圳福田流水线望出的夕阳,不及惠州沙田窗外的荔枝红。”在学员“青陌”交来的写作课作业中读到这样的句子,高翔感觉很惊讶。
2019年5月,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博士、即将入职上海政法学院的高翔决定开办在线写作课,作为对自己专业的一种实践和观察。如今,他的在线写作课已开班到第四期。
不同于市面上很多标榜“学会10万+爆款文”的在线写作课,高翔把课程取名为“文笔蜕变课”,“教文笔的课挺少,大多还是教职业写作”。
疫情期间,在线教育被视作迎来风口。高翔感到,网课的技术化确实得到了推广和提升,但教育的“生命”仍然是内容。在与天南地北的学员互动中渐渐发现一种诗意,他想将自己的课程向公益化推广,“在线课程无拘时空,如果不能利用这一优势,可能就失去了技术革新的根本意义”。
在流水线上看夕阳
谁会对创意写作博士开的写作课感兴趣?开课前,高翔觉得,可能以大学生为主。后来才发现,恰恰是看起来离文学、离写作有些距离的人,成了他的学员。
贵州人“青陌”是这门写作课连续两期的学员,在苏州一家电子厂车间工作的她去年秋天开始一直穿汉服上班。去年8月,她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了“创意写作博士的文笔蜕变课(第三期)”的链接,留言道:“花不可无蝶,山不可无泉,石不可无苔,水不可无藻,乔木不可无藤萝,人不可无癖。”
“青陌”一开始让高翔留下印象,是因为她总是在接近午夜时分乃至凌晨三四点匆匆发来课程反馈。“看她的朋友圈,那些穿汉服的照片,一直以为是大学生。后来,因为晚上经常缺课,她解释,在厂里工作两班倒,只能回听。有时凌晨回复说,之前在上班,现在吃饭才有时间打开手机看。”
深圳的夕阳与惠州的荔枝,出自“青陌”的作业《向着夕阳奔跑》。那是高翔在讲解阿乙的中篇小说《模范青年》后布置的。《模范青年》写一个人两种可能的人生,作品里的“我”和另一个人物,实际上是镜像的关系。
青陌写在《向着夕阳奔跑》里的两个人物,一个是“古典”,一个是“俗女”,两个女生一同落榜南下打工,辗转深圳、惠州、苏州多地工厂,见证彼此的恋爱、婚姻,她们“嘲笑”彼此的价值观,但仍是共同看夕阳的挚友。
“最大的亮点是对话,带着嬉笑怒骂,很有生活气。在工厂工作本来是单调而辛苦的劳动,但作者发现了诗意和美。”高翔在作业点评中提出修改意见,“结构上太散,可以尝试整理出明晰的时间线;叙事方式可以考虑从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转述,改用第一人称‘我’来写。”他鼓励“青陌”,“余华写了《兄弟》,你可以写《姐妹》。特别是工厂生活,可以多写点。”
“青陌”的回复是在23点29分发来的,“写这篇是利用转班休息那天一口气写下来的,其实我就是文中那个‘古典’,一个很飘很不现实的人”。她评价自己是个“没什么上进心的人”,对于“多写一点”的鼓励,她答道:“我会努力的,虽然零起点,也只是当成兴趣爱好,但会坚持下去的。”
高翔的本科专业是人类学,大三那年一直在做社会调查,在佛山一个工业区里请年轻的工人们做问卷。他记得,当时有位工友问:靠这些问题真的能了解生活的真相吗?
高翔说:“过了很久我才理解这个问题的含义。往下看的视角,也许很难触及最真实的生活。”
租西装手表拍形象照
生活的真相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落在线上写作课本身,同样难以简单回答。
包括“青陌”在内,高翔的学员们大多不是为了“变现”,甚至也不为了发表。
然而,网上更流行的在线写作课,是朋友圈写作——为什么你当微商不如其他人成功?是剧本写作——抖音时代,怎么写带剧情的短视频?是如何写出有说服力的文案,如何写出有吸引力的情书……应有尽有。
起初,高翔也没能免俗。他坦言,关注写作课最初的好奇是,这样真能赚到钱吗?
“开课前的第一件事是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形象照。西装、手表……都是租的”,高翔笑道。这是他观察到的网课“套路”之一。授课者的形象照有着这样的暗示,“来听我的课吧,就能像我一样成功”。
与疫情期间转向线上的在线教育不同,包括写作课在内的网课“原住民”,没有线下延伸,本质上属于知识付费范畴。
2016年开始,一系列标志性事件让知识付费渐成时尚。2016年5月,付费语音问答平台“分答”上线。随后,“得到APP”打出“省时间的高效知识服务”旗号。小鹅通、千聊、荔枝微课、网易云课堂等平台兴起。随之而来的另一种声音是:付费了,就真的能得到知识吗?
高翔提醒记者观察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很多开写作课的人,本身并不靠写作挣稿费。
“写作课流行,是因为它的门槛比较低。要是编程课,对教学双方来说,都有局限性。”高翔评价自己的课“还是偏文学性,目的性不太强,受众面或许比不上教怎么写爆款文的”,但的确让他“对社会、对文学的认识,从笼统变得具体起来”。
有人上了高翔的第一节课就要求退费。那节课分析的是哈金的小说《等待》,一个关于离婚的故事。要求退费的学员说,不是老师讲得不好,而是她的婚姻正好触礁,听得伤心,“别的网课都是挺励志的”。
“三舅姥爷”们有故事
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在读博士信世杰也在开在线写作课,形式是非虚构工作坊。除了对本专业的实践,信世杰的动机与一次回乡见闻有关。
“2015年冬天我回老家,曾是文学青年的三舅姥爷正在写家族史。他是‘60后’,现在当保安。”长辈希望读中文系的信世杰指导写作,“那时,我刚从中文专业考上创意写作硕士,面对已经写了六七万字的三厚本‘作品’,无从下手。”
“后来逐渐出现秀英奶奶、姜淑梅这样的写作者,她们的知识积累可能还不如我的三舅姥爷,是从学写字开始学写作。”信世杰说,“三舅姥爷”们带着丰富的故事资源,如何整合、表达出来,写作的过程也是梳理的过程,带有自我纾解的功能。
高翔曾在英国利兹大学参加创意写作工作坊,“国外教从事创业写作的老师也不是特别知名的作家,但师资队伍很庞大。创意写作的学生一大部分属于弱势群体,他们有故事乃至伤口,创意写作是一个出口。我去访问的班里有一位坐轮椅的学生,很小就得了渐冻症,平日的工作是写儿童剧、绘本。对他来说,写作是力所能及并能谋生的。”
“2019年5月到11月,我的在线文笔蜕变课开了三期。五湖四海、天南地北,学员有退休老干部、海外留学生,有卖面膜的、卖车的、送快递的,还有电子厂、服装厂工人,杂志编辑……其中有位塑料厂工人告诉我,写作是他最快乐也最能获得力量的事。”第四期在线写作课开始前,高翔在朋友圈写下这样一段感言。
高翔的学员“不甜”发来《在高塔下听风的日子》故事构思,来自她在边远地区戍守信号塔的亲身经历。“往深里挖掘,这是一种自我表达的需求和自我疗愈的作用。”高翔说,纯粹意义上的写作,应该本身就是非功利的。
“吸引我的其实就是四个字——创意写作。”1987年出生的“青陌”高考落榜后辗转各地打工,一开始在广东,一连换了好几家厂,苏州是她落脚时间最长的地方。
2017年,她进了现在这家公司,公司内刊向新人征稿,“无非是喊一些空洞的口号,我不喜欢”。主管找到她说:“写其他主题也行,只要积极向上、图文并茂。”于是,她交了一篇自认很差的生活感悟,没想到发表在园区杂志,“青陌”被拉进一个微信群,加了几位微信好友,偶然在朋友圈看到那条“创意写作博士的文笔蜕变课”招生链接。
“几年前,我买过一本书叫《30天写小说》,名字挺夸张,但还是好奇地买了。”《30天写小说》作者克里斯·巴蒂是美国“全国小说写作月”创立者,一位活跃的作家兼写作教师。书里有句话一直印在“青陌”脑海中——“天地间有部小说,等你很久了”。“喜欢写作,但不得方法,所以总在淘宝搜索相关教材,很少有适合的。拿到这本书后才发现,外国人编这类写作书竟然挺有趣。更重要的一点,我在封面上发现它就叫‘创意写作书系’!”
每个人的记录都有价值
信世杰的第三期在线非虚构写作坊开第一次课时,一个学员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是一个包工头,但不愿意被这样称呼和定义。有很多写农民工的作品,其实并不了解农民工,把他们的生活看小了、看窄了。”
开课时间恰好在春节前,原本定下的主题是“非虚构返乡书写”。1月下旬,疫情紧张起来,学员原定的一些调查、访谈计划中断了,一部分改成了疫情写作,主要是从个人视角观察疫情带来的影响。30位学员交出了14篇结课作品,部分已陆续发表,比如《疫情下的盲人推拿师:想让村里人看到他和女儿好好生活的样子》《疫情下,二十多年不曾来往的父女找回了温情与爱》。
信世杰评价,“疫情写作”要真正写好很难,对之前准备不太充足的他的学员们来说,更多的还是停留于记录层面,“但记录也有价值”。
1973年出生的“毛毛”是湖北荆州人,春节前回乡一直待到现在。她平时生活在深圳,疫情期间完成了《从美发转行做DJ,儿子艰难的择业路,我会陪伴到底》《从按摩小白成长为资深技师,我希望行业能得到理解和尊重》两篇作业。在澎湃湃客号,两篇文章分别得到314个和167个赞,前者有人感慨“妈妈的心思挺细腻”,后者有人鼓励“行行出状元”“职业没有贵贱之分”。
“毛毛”初中学历,在深圳做了10年按摩师。“‘按摩小白’那篇就是我的经历,”她很直率,“这个行业的确挺受争议,我是照实写的,没有一点假。”
“年关将近,回老家之前,我特地在深圳美容美发批发城买了一整套拔罐用具寄回家。”在这篇5000多字的非虚构里,“毛毛”回顾了10年来在按摩业的经历和观察,文章结束在她与母亲多年之后的和解,“我给母亲刮痧、按摩,母亲说,‘你要是开间店多好,带几个徒弟,生意不会差。’当初村里人问母亲我做什么工作时,她总是支支吾吾说我做销售……”
疫情给高翔的第四期文笔蜕变课带来的变化是,学员交作业的质量比往常高,数量也大大提升,“可能是居家学习的时间变多了,三分之一学员交出了结课作品,累计15万字”。高翔开出了很长的书单,教授学员如何从写作者的角度拆解作品,从仿写入手,一步步尝试、提高,“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比较多,像是王十月的《喇叭裤飘荡在1983》、严歌苓的《灰舞鞋》、毕飞宇的《两瓶酒》。”
“当我们声称文学衰亡时,8人间的工厂宿舍里,有人正一本一本读着茨威格、卡夫卡、艾丽丝·门罗,这难道不是文学的力量?”高翔反问。
把写作变成生活美学
上写作课后,“青陌”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了“青鸾”。
“也是一种蜕变?”记者问。她答:“是老师说真正的写作应该是从神话开始的。”
她讲述自己学到印象最深的观点——“创意的本质是表达,为万物赋予独一无二的生命和灵魂。创意写作课要朝经典文学迈进,而不是网络文学那种方向。”
开写作课的经验让高翔意识到,写作教育在社会体系中处于缺失状态。“一方面,高校的文科专业面临危机;另一方面,社会对写作的需求很旺盛,但欠缺专业、系统性的教育。很多人一旦进入职业环境,就会焦虑,就要补课。这也造成目前市面上鱼龙混杂的情况,大量写作课本质上是变相的文案课。”
“有人把创意写作理解为总结写作套路,创意写作其实是祛除写作的恐惧心,让大家写起来。写作建立在创意先行的基础上。”高翔提到最近引起争议的“喊麦”歌曲,“《惊雷》是不是音乐?不是音乐产生危机,而是音乐性遭遇危机;正如文学的危机不在文学本身,而是文学性的危机。创意写作应该是保持文学性的一种努力,把写作和参与写作课变成一种生活美学,抵抗技术化对个人性的侵蚀。”
信世杰的理想是,做到全民化的写作教育,“高校创意写作只是其中一环,最活跃的写作力量应该在社区、在民间。疫情之后,更多人接受在线模式,对写作教育的推广应该是一件好事。”
在高翔看来,文学照进现实、关注日常生活,是会逐渐萌生诗意的。他给记者发来学员所写的小诗,最后一句是“春已暖,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在春天里遥望春天”。
这个春天,“青陌”做了一个选择——在苏州这家厂再上几个月班,她打算离职回老家,找份工作,用更多时间静下心看书、学习。她甚至担心万一哪天在线写作课所在的平台倒闭了,没法回听录音,就特地买来录音笔,录下了课程。
“人生的另一个选择。”她强调,“但不是那种浮华的,急于写字变现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