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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砸钱“养生”“投资”,儿子一怒辞职开办防骗公司,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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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孔令君 马炎杰 2018-04-03 11:32
摘要:最有效的帮父母防骗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前不久,一位重庆老人 “卧底”上百场保健品销售会,并写下5万多字的防骗日记。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45岁的成都人陈杰去年6月辞职,创立“防骗公司”,专帮老年人防骗。陈杰说,他要总结出骗子们的套路,探索出可复制、可推广的商业模式。

 

然而,公司至今尚未帮陈杰的父母和其他老人讨回一分钱,他的微信公众号所发文章阅读量也不过一两百。就这么个“不靠谱”的公司,能守望住多少老年人?包括记者在内,不少人问过陈杰。他执拗地说,失败在意料之中,还要做下去。

 

类似的防骗,是没有意义的“死磕”吗?未必。让更多人知道这其中的焦虑、无奈与希望,必有启示。

 

可喜的是,政府部门与社会各界正形成合力。比如深圳市公安局成立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一些互联网公司建立举报平台,还有公益组织致力于教会老人用智能手机和互联网,它们就像一个个补丁,完善社会治理体制。或许,如堂吉诃德对抗风车一样的荒诞“战斗”,将不会再现。  

 


母亲的“遗产”  

 

陈杰父母家中,此前父母购买各类“专利”产品不少。

 

陈杰从去年初就预感到不对了。一日,脑梗后半身不遂的母亲讲起这些年投资80余万元,让儿子看这笔丰厚的“遗产”。

 

他猛然想起,自己8年前结婚,父母叫来几位“干儿子”,席间让他敬酒喊“大哥”。当时他直觉这些人是骗子。

 

他翻阅母亲珍藏在小盒子里的合同材料和借款单,发现母亲从2011年起,将钱给了6家打着旅游、文化、农业开发、私募股权基金等旗号的投资公司,拿回一张张承诺高额回报的借条、权益证书或协议,却没有收到任何真金白银的收益。陈杰心里一沉,一时还不敢告诉母亲,自己先调查。果然,其中一家“旅游公司”的负责人,早已因非法集资被抓捕;其他5家公司,要么电话成了空号,要么办公地点人去楼空。

 

母亲不愿相信这个结果,她指着一张借条给陈杰看,“还盖了手印呀”。

 

细细问来,这些“投资”都简单得匪夷所思。比如,带老人们出去旅游,在景区说团费不够要借钱,后来这该还的钱竟被声称拿去投资老年公寓了;又如,有公司承诺高利息,投资当场便返还了一部分作为利息,此后便以种种理由不兑现。

 

承诺没有兑现,怎么不去追讨本金?陈杰没法不问。“他们说得活灵活现的呀。”母亲委屈回答。

 

陈杰心下不忍。他想起3年前曾陪着母亲去一家“铁路有限公司”追讨过钱,公司的员工们几番搪塞,逼得急了,就瞎说政府部门已经批了某铁路项目,利息会兑现。陈杰那时气得拍桌子也没用。后来,还是成都一家媒体曝光,对方才退钱了事。

 

这些“员工”确实能说会道——大约是5年前,他陪着母亲去过一家“文化传媒公司”,那是成都市中心最豪华的写字楼,大厅里人头攒动,办公室里坐着的都是学者模样的人。陈杰挤上前去问经济形势和汇率走势,对方讲得头头是道。他正犹疑不定,突然走出一位很有风度的老先生,现场签售,请大家“入股”。陈杰当时不自觉地想着:这样的公司,应该会成功。

 

这家“文化传媒公司”的6万元权益证书,也摆在母亲的“遗产”小盒子里,分外刺眼。母亲多年的想法是,手上有点钱,银行利息低,不如投资赚钱留给儿子。

 

陈杰叹了一口气。在他记忆中,母亲素来节俭,多少年身上总是那几件衣服,戴着一副摔了几次、边角有明显破损的塑料眼镜,口头禅是“家里都有,何必再多买?”

 

成家之后,陈杰不与父母同住,周末来看他们时,母亲常会高兴地拎着面条、鸡蛋等“小礼品”,说是参加活动送的。如今想来,那应是一个个骗局的开始。

 

陈杰琢磨,多花时间陪陪父母,或许就好了。  

 


父亲与“神医”  

 

帮父母防骗却不光是“多陪陪就好”,现实很快敲了陈杰一记闷棍。

 

去年7月,陈杰每周去父母家五六天,可偶尔不去的某星期日,父母竟然“失踪”。陈杰不安,预料是某“研究院”带着父母去北京打“干细胞针”,他听父母提过这个计划,他反对,提出就算要去也得他陪着去。父亲执意不让,因为陈杰已经多次干扰他们的“治疗大计”——

 

一次,74岁的父亲找来一位“神医”上门,要给母亲不能活动的左脚关节进行物理排毒治疗。让陈杰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叫小梅的姑娘,她瓜子脸,身形瘦削,用上了“五代祖传的牛角梳敲击法”。陈杰母亲痛得大叫,小梅就说忍忍。陈杰忍不住,请小梅提供相关资质,次日小梅就不来了。

 

另一次,父亲执意要带母亲去“火疗”。陈杰与父亲吵了多次,实在拗不过。陈杰见母亲被布匹包裹,布上涂油脂,点火后全身如火人,母亲热得满头大汗。陈杰看不下去,询问这种疗法是否有禁忌,对方答没有。陈杰回家后上网查询,发现该诊所没有任何资质,举报之后诊所关门。

 

陈杰曾与“医生”在父母家中短兵相接。那人吹得天花乱坠,甚至“能治好癌症”。陈杰私下跟“医生”说:“你悄悄出去,我就不追究。”对方便跟陈杰父亲言语暗示:“你儿子也在,就算了吧。”父亲遂呵斥陈杰“滚出去”……

 

每次陈杰“出手”,父亲定会臭骂他一顿,最严厉的一句是:“你连父母都不相信了,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最激烈的冲突,因此埋下种子。

 

去年4月,陈杰要带母亲去医院治疗,父亲不肯,说“安排好了”,要去找“和俱乐部合作的社科院专家”。陈杰忍无可忍,冲进那“俱乐部”, 把大厅里展示的沙盘砸烂。事情闹到派出所,陈杰答应赔偿,可倔强地要求“俱乐部”出示相关资质,于是来了一位文质彬彬的“俱乐部主任”。协商未果,陈杰只得求他:“放过我父亲吧,既往不咎。”对方气定神闲:“是你父亲自愿的。”

 

回家后,陈杰被扇了七八个耳光,父亲骂他“忘本”,问他:“江山是谁打下来的?”

 

陈杰百感交集,这是他成年之后第一次挨父亲的打。他甚至相信,若当时让父亲在儿子与“俱乐部”之间二选一,被舍弃的肯定是自己。

 

于是,才有了那次“失踪”。父母瞒着陈杰去了北京,不接电话,陈杰急得报警,等到第三天,警察才打通“工作人员”的电话。陈杰恨不得在电话中跪下:“求你把我父母送回来吧。”对方淡淡一句,这是你父母自愿的,警察与陈杰都没法子。

 

陈杰至今很难想象,两位老人坐汽车去北京,路上这两天两夜究竟怎么过的,注射完价值10多万元的“干细胞针”后,又是如何坐车回来的。  

 


“失败”的儿子  

 

“我是个失败的儿子。”陈杰说。只有趁父亲外出“开会”时,他才能“偷偷”去陪母亲。父亲一回家,他低头就走。

 

这本应是一个富足安乐的家庭。陈杰父亲退休后做农用车生意,家里才有了点积蓄。陈杰记得,父亲为了节省,年过六旬还自己守夜、换车轮、跑几百公里山路送车。陈杰还知道,父亲从未放弃过不能自理的母亲,每晚帮母亲起夜两三次,白天常推着轮椅上的母亲去买菜。陈杰某日在小区门口遇上他们,那天下雨,父亲一手推轮椅一手撑伞,缓慢前行,尽量避开小坑,车子歪歪扭扭地走着,母亲习惯性地低头坐在轮椅上,为了尽量让母亲少淋雨,父亲背上湿透了。陈杰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父亲专注表情。

 

记者也忘不了,陈杰说起父亲的神情,既爱又恨,无奈且痛。在一旁听记者采访的母亲突然哭喊:不要说了。

 

陈杰的弟弟也痛恨那些骗钱的,听说父亲又买了保健品,忍不住打电话去高声争吵。过年时陈家亲戚吃饭,大家都劝陈杰兄弟,就随老人自己喜欢的方式,算了吧。

 

多少个夜晚,陈杰一次次反省,该怨父母爱贪小便宜,怎么如此简单的伎俩也会上当?或者,该怪做子女没有尽到责任,陪伴父母太少,才让骗子有了可乘之机?后来他想通了,全家都是受害者,罪魁祸首是那群骗子。

 

更多的细节,是陈杰这一年多来陪伴父母,旁敲侧击得来的。

 

母亲的一些“干儿子”、“干女儿”,都是街头、菜场或是各类养生讲座上遇到的。这些“推销员”知道母亲是教师后,便说自己是刚毕业的穷学生,职场艰难,家境可怜,之后三天两头打电话,送牛奶和鸡蛋。“有时做得比我这个亲儿子还好。”陈杰说。

 

父亲在“俱乐部”获得某历史文化研究所理事的“职务”。他常把“证书”拿出来翻看,而因为“职务便利”,他自认更容易接触到“比特币”等投资机会。

 

多少年来,家里的保健品层出不穷,父亲为了不让陈杰发现,总藏到床底下。记者看到,客厅角落放着用来泡脚的“全息能量养生桶”,茶几上还有数包“虫草壳聚糖肽固体饮料”……陈杰查过,其中的大多数,批准文号不是过期就是仿冒,再仔细检查家中物品,他发现还有高科技的床垫、炒锅等,标注的“专利号”根本不存在。偶尔趁父亲心情好,他尝试询问这些东西的来路和价格,父亲认真回答:“组织规定,对外保密。”

 

陈杰有些失落,或许自己的力量太过薄弱。一次他与母亲聊天,母亲说,若受骗时,能有一家公司保护她就好了。

 

陈杰决定,成立一家防骗公司,免费保护老年消费者的尊严。公司名字是母亲取的,叫“保护伞”。

 


“赔本”的公司

 

成都市保护伞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自去年6月注册以来,至今没有替上当的老年人讨回一分钱。

 

他帮父母防骗成了“专家”,曾自信能帮忙维权;他曾跑了成都不少职能部门,关于投诉的秘诀,他记了满满一本子。他对防骗事业很上心,“自学成才”,与记者一见面就不断抛出观点。

 

起先,公司名气不够,没人知道这文化传播公司是干嘛的。陈杰自制海报,贴在朋友一家彩票店门上,他还租下店内一个角落作为办公地点,年租金3000元。可小店依旧无人问津。

 

陈杰没闲着。他一边陪伴父母,一边整理自家的受骗案例,综合网络上各类新闻报道,梳理出4000多种针对老人的骗局。

 

去年11月底,他终于在微信平台上接到第一单求助。有人自称买了能治疗糖尿病、白癜风的药品,陈杰免费帮对方查询公司信息,带着药品去当地消费者协会求证,并将消费提示公之于众:该产品为普通食品,不具有任何治疗作用,请勿轻易相信推销人员的虚假、夸大宣传。这是成都市青羊区消费者协会第一次针对个人发布消费提示。

 

陈杰的第二单,是一位64岁的退休老人。老人加入了某“智慧城市”的微信群,投资了群内发布的两个项目,一年多后仍无回报。陈杰查了该公司经营范围,“不涉及吸收公共资金”,公司注册地址也与老人反映的不符,之后陈杰向老人详细解释了“股权代持”的概念。

 

媒体报道了陈杰的公司之后,更多人找来,求助者来自天南地北。帮忙维权的形式,主要是通过网络与电话。陈杰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经验都传授他人,常常说得口干舌燥。 

 

至今来找陈杰的30多位求助者中,唯一一位在线下接触的,是一位成都老大爷。上当又是老套路:一家保健品公司免费带老人去体检,检出“各种问题”之后推荐购买了4000多元保健品,吃了没用,老人打电话要求退货,想不到工作人员上门拿走保健品,可钱却迟迟没退,公司也人去楼空。陈杰上门帮忙,先去工商部门调查资质,核实证据之后举报公开,之后能做的,只是拎些慰问品去看望老人家。

 

4000多元钱,似乎是追不回来了,原本一腔热血跟着陈杰的一位大学生志愿者也难免失望:“陈哥,连你也没办法了吗?”

 

陈杰觉得,或许只能帮到这里了,公司本就不赚钱,还赔上了自己大量精力。当然,也有少数几件能让他欣慰的事。一是维权时给某保健品公司打电话,对方带着警惕说:“我知道你。”另一次是6岁的孩子放学回家时,高兴地说:“老师说你是个英雄。”

 


守望“乌托邦”

 

陈杰推着母亲去社区反映家中的“保健品”问题。

 

陈杰不想当英雄,他更想帮全天下的父母防骗。

 

他有太多的想法。他尝试过直播,观者寥寥;他发布防骗信息,参考国家企业信用网站等平台以及一些通用的权威调查工具,给“骗子公司”评级;他还计划研发一种模块化、流程化的系统,对正在发生的侵害消费者行为量化识别分类。可是,他曾经四处求关注求点赞,但一篇帮老人防骗的案例文章后,仍旧不过寥寥数十个点赞。他愤愤地想,还不如发个美食或宠物的图,点赞数或许更多。

 

幸而,不断有志同道合者加入。有一家信用资质查询平台免费为陈杰提供服务;陈杰父母所在社区的工作人员也赞赏陈杰,常会指点一二。

 

成都市针对这种坑蒙老人的公司出台过很多政策,实行了网格化管理,消费者协会在成都各社区也有专门的联络员。可陈杰觉得这还不够。他建议,社区或物业聘用一两位亲近老人的健康、财产顾问,让老人防骗和防火防盗一样,深入人心。

 

陈杰已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山东有律师事务所成立了民间老年人防诈骗维权中心;深圳市组建了“蓝马甲”反诈骗专业队,走进社区、学校、机关等地宣传之外,还发放《防诈秘籍》,图文并茂,适合老年人阅读,更值得一提的是,“可疑账户”被限制,“可疑开卡人”能被通报全深圳各家银行,老人被骗的资金有了被追回的可能。

 

他向记者坦言,“保护伞”第一阶段的运营失败了。如今,他改变策略:把求助者家庭的代表组成微信群,守望相助,取群名“保护伞乌托邦”,目前有70多人。群里很热闹,大家都因类似的“血泪史”成了防骗斗士,彼此频繁分享信息。

 

陈杰认为,当下最有效的帮父母防骗的方法,是依靠亲情的力量,家庭对内宽容,对外共同发声。

 

虽然,陈杰的父亲依旧对陈杰的防骗事业嗤之以鼻。不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人防骗公司现已运营大半年,守望相助的“乌托邦”或许未来也能实现呢?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孔令君 摄 图片编辑:雍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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