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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话肯定会濒危?钱程说标准上海话应该这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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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抒怡 2018-02-15 06:30
摘要:从那时候开始,钱程才知道,上海话是有标准的,但要达到这个标准需要经过专业训练。

采访知名滑稽演员、上海滑稽剧团副团长钱程时很难听到他的笑声。

 

据说钱程有着“脸上每块肌肉都可以编号活动”的技巧,但无论是交换名片、寒暄,还是正式采访,他始终绷着一张脸。直到我自嘲自己的上海话“老蹩脚格”,他的嘴角才微微有点向上:“还可以,还可以。”眉眼间多了几分“慈祥”和宽容。

 

能得到这样的宽容并不容易,钱程对上海话发音的要求高是圈内有名的。前一段时间,有一部全程讲上海话的电影上映。钱程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上海滑稽剧团的几个年轻演员拉住了。 “怕您上火?”我问。“格是肯定的,我听说里向有交关不标准的上海话。”钱程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补充,如果遇到这部电影的创作团队,一定要跟他们提意见。

 

即使在上海,我也已经很少碰到钱程这样的采访对象。我用普通话提问,对方不受影响,始终用上海话回答,直到带着我也不知不觉用起“洋泾浜”上海话。甚至在刚刚闭幕的上海“两会”上,钱程也坚持全程用上海话发言,不仅如此,他还在会场教起了上海话。

“两会”发言用上海话

 

今年,钱程首次作为市人大代表参加上海市“两会”。有参会者告诉我,因为有钱程在,他们这组的气氛在开会前就热闹起来。在正式会议开始前,有代表提议,他们上海话讲不来,希望钱程能提纲挈领讲解一下,钱程二话不说开始现场上课。

 

“比方讲,现在经常有人说‘我帮侬讲’或者‘我告侬讲’,都不对。啥事体?讲话又不需要帮忙,告要到法院里去告。”钱程眼一瞪,纠正道,“一定要说‘搭’、‘忒’,‘我搭侬讲’或者‘我忒侬讲’。”

 

除了关注上海话的发音,钱程对上海方言的书写也很讲究。“比方讲,‘嘎三胡’三个字,有人写成,搭讪的讪,西湖的湖,这是不对的。因为真的有三胡,三根弦的胡琴。”为了让参会者明白,钱程以手当笔,在空中写下‘嘎三胡’三个字。

 

看到大家频频点头,钱程的话匣子关不住了。“还有,我们“独脚戏”的“脚”,媒体上经常会写成“角”,不对。1927年,独脚戏的开山鼻祖王无能被在回答这种表演形式叫啥时说,‘这是我独自一个人扮演脚色的戏,所以叫‘独脚戏’。那时候写的是就是脚色,不是角色。”钱程认为,独脚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字是不能写错的。

 

钱程一字一句地教,其他代表一字一句地学,全场互动,气氛热烈。有代表建议,让钱程用上海话念会议通知,有代表会后特意跑到书店买了钱程两本教学上海话的书,还有的学校校长跟钱程约定,节后邀请他给孩子们上课。“好久没听到这么标准的上海话了。”一位祖籍宁波的上海年轻记者这样评价钱程的发音。

 

除了开会,钱程在其他各种正式场合都尽量说上海话。上海戏剧家协会的春节团拜活动,钱程作为主持人,自称主持的方针是“红烧头尾”。“就是一头一尾用普通话,中间其他串词全部用上海话。”

 

“有没有人抗议您不说普通话?”我问。“没有,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让我一定要说普通话。可能是我的上海话比较好听。”说到这里,钱程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怕我不相信,他又说,“真格,真格。交关(沪语:很多)人跟我说,侬哪能和我说的不一样?好听啊!”

钱程演出滑稽戏《王老虎抢亲》

 

上海话的标准音

 

如今,在正式场合说上海话已经成了钱程的一大标志。但一开始,钱程在会上发言用的是普通话,他的普通话很标准,甚至带有一些京腔的卷舌音。改变从多年前一次市政协的专题会议开始。

 

“会上,我用普通话发言,提出要保护传承上海话,当时有位市领导在座,等我发言结束后,伊就跟我讲,侬蛮好讲上海话的,味道就更足了。”这位市领导是新上海人,他的建议让钱程醍醐灌顶。“对格,阿拉不应该因为别人听不懂自己的话而感到焦虑。”

 

在今年成为市人大代表之前,钱程担任过三届共15年市政协委员。每一次,钱程的政协提案都与保护传承上海话有关。2011年,钱程曾提交了 “建立双语环境,修复海派文化生存土壤”的提案,其中一条是“公交地铁设立普、沪双语(或多语)报站服务”。两年之后,上海公交车开始全面增加沪语报站。但钱程对此仍不满意,2015年,他又提交了《关于提高本市公交车沪语报站语音质量的建议》。因为在1100多条沪语报站录音中,他发现近半有发音问题,有些错误还闹了笑话。比如,老白石路被读成了“老白虱路”,跃进路听上去像“月经路”,曙光路则成了“死光路”。

 

对于上海话的发音,钱程执拗地坚持,标准是老城厢里的发音,绝对不是“60岁以上上海老年人讲的就是标准上海话”。“老城厢格个辰光叫上海县,也就是现在的人民路以内。”钱程的这个说法是得到了学术界的支持,根据语言学家的考证,古时“上海县”形成的上海方言区,大致为今天上海市版图的东部黄浦江两岸,其中对于老上海方言最有权威和代表性的区域,是现今黄浦区人民路和中华路环线之内的区域,即古时县治所在地。

 

但是,随着上海的行政区域逐步扩大,且受到普通话和江浙等方言的影响,上海话在词汇、语音、语调已经发生了一些“迁移”,即使是上海人,也不一定能完全熟练掌握“尖团音”。这样,还一定要坚持用“老底子”的发音吗?

 

“我不要求每个老百姓都掌握尖团音,但是像我们这样专业的戏曲演员,电台、电视台里的上海话主持人,就一定要用标准音,否则就是误导!”钱程的回答斩钉截铁。

 

1981年,上海曲艺剧团,也就是上海滑稽剧团的前身招生,当时约2800人报名考试,只招收16人,竞争非常激烈。家住虹口的钱程至今记得,考试时一进去,老师就问他:“侬是上海人伐?”钱程回答是啊。但老师却说:“上海人怎么上海话讲不标准?”

 

从那时候开始,钱程才知道,上海话是有标准的,但要达到这个标准需要经过专业训练。他的一口老城厢标准上海话,就是进了剧团后跟着老师一句句学的。

 

新年过后,上海滑稽剧团的大型滑稽戏《皇帝勿急急太监》将在上海城市剧院上演,这出戏讲的是人民公园相亲角的故事,是出现代戏,但排演时,钱程依然在发音上较劲。“有的年轻演员也会‘漏出来’一两句,我当场就要纠正。”

 

“但现在年轻人也许就是这么讲的呀。”我插话。“不可以!”钱程神色一凛,“阿拉在台上,面对观众的时候要有职业精神,阿拉剧团出来的戏,必须要讲标准上海话。阿拉都不标准,怎么要求以后民众讲标准?”

钱程演出滑稽戏《皇帝勿急急太监》

 

演员不单单是为了生存

 

1981年,钱程被千里挑一选入上海滑稽剧团时,正是上海滑稽戏的鼎盛时期,当时买一张滑稽戏票,要从第一天晚上八点排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并且一人限购两张。但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滑稽戏开始走起下坡路,市场一落千丈。

 

即使是技艺逐渐娴熟、正进入表演黄金期的钱程也面临无戏可演的境地。“老萧条的,没事体做。”回忆起那段经历,一直不动声色的钱程眼眶竟然开始湿润起来。

 

总归要做点什么。作为剧团的台柱子,钱程的机会并不是没有。上世纪90年代初,他曾经有出国机会;也有刚成立的电视台,邀请他来担纲主持人;还有公司老板愿意开出5000元一个月的工资,只要求他一周上一天班。但钱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守住老本行。

 

经过那段迷茫期,钱程慢慢感悟:“作为一个演员,并不是单单为了生存,而是应该为社会做贡献。”

 

十多年前,钱程在一些中小学校的实地考察,发现小朋友们已几乎不会说上海话了。“把‘我’读成‘画’,把‘绿颜色’读成‘驴色’。”钱程感慨之余,开始查资料、做调研。

 

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文件,衡量语言生命力九要素之首的“代际之间传承”,其中第3级是肯定濒危型,就是父母可能对孩子讲这种语言,但他们的孩子不用这种语言来回应。钱程认为,目前上海话是这种情况。“如果不保护,上海话还会向第2级严重濒危型靠拢,也就是只有祖父母辈使用这个语言,父母辈即便会讲,也不对子女讲。”

 

从2012年起,钱程组织一批滑稽演员成立沪语教研组,每个星期到本市7所学校公益教学上海话,每年上100多节课。课程教学大纲和学习材料由沪语教研组自行编撰。

 

“还是杯水车薪。”坚持至今,钱程感叹保护传承上海话还是要靠全社会的力量。在外面上课时,他总会多喊一句:“拜托在座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有空的辰光和孩子多讲讲上海话。”

 

钱程自称就是个老派的人。除了上下班两点一线外,他的一大爱好是寻访上海的一些旧式里弄。最近一次,他在逸夫舞台演完戏后,带着朋友在隔壁弄堂寻找中共召开六大时的党中央政治局机关所在地。很少有人知道,中共六大虽然在莫斯科召开,但是会议的准备工作都在这里进行,当时周恩来、邓小平、任弼时等经常来这里开会。

 

如今,旧址已成民居,除了一块铭牌以外,毫不起眼。钱程站在民居的窗口眺望,正好可以看到福州路和云南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时间改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一直都在。

钱程演出滑稽戏《啼笑因缘》

 

上观新闻:语言最重要的功能是交流,是不是每个方言的发展方向都是这样?

 

钱程:如果历史的发展是这样的,那还是很可怕的。中国传统戏曲赖以生存的土壤就是方言,如果方言没有了,阿拉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这些优秀戏曲就消灭了。侬闭着眼睛想象一下,如果优秀的传统戏曲都消失了,阿拉就好比走进了一个文化沙漠。

 

无论是地球上哪个城市,引以自豪的就只有这座城市的文化,别无它项。只有凸显了文化,这座城市在地球上才有地位。

 

大家都说百老汇好,但没人知道,纽约土生土长的编剧导演,他们自觉做一件事情,就是从来就不写纽约以外的故事。我在这座城市生长,这座城市滋养了我,就应该为这座城市讴歌。

 

上观新闻:有没有人说您保护上海话属于不务正业?

 

钱程:看似似乎是与我的主业不太搭界。但实际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是滑稽戏也好,独脚戏也好,都是以上海方言为主的。离开了上海方言,这个剧种或者曲种,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如果现在的小朋友连上海话都听不懂了,那么他们怎么回来看滑稽戏呢?

 

还是应该从小抓起,给小朋友们上课,让他们习惯讲上海话。

 

上观新闻:您在学校培训效果如何?

 

钱程:效果不错。比如在惠民中学,除了学上海话,我还教他们独脚戏。培养了2个“小鬼”(沪语:小孩,长辈对小辈的习惯性称呼)成为上海市“非遗”小传人。

 

有一次要排《三毛学生意》,我想从学堂里选“三毛”。我一个一个看,看到有一个人,又小又矮又瘦,我当场拍板,就迭个人演三毛。当时他也没有表演经验,我们就一点一点培养。后来戏出来,所有的专家都说,这人怎么这么像三毛?我示范演剃头师傅,我记得有个动作是我要把伊扔出去,一扔就扔出去,人不要太轻哦。(大笑)

 

上观新闻:除了演这个还教他其他的吗?

 

钱程:来不及,因为他们的课就上到初三上半学期。

 

上观新闻:现在这位“三毛”在干什么?

 

钱程:到职校里去了。

 

上观新闻:他会继承下去吗?

 

钱程:这就不晓得了。

题图来源:本文图片由上海滑稽剧团提供 编辑邮箱:shangguanfangtan@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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