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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调 | 台北不再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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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黄霁洁 2018-01-19 11:27
摘要:住在街头的他们,跟我们一样过着有笑有泪的人生。

 

万华的夜黑了。

 

艋舺公园人来人往的景象暗淡下来,白天下棋签六合彩的老人们回了家。10点以后,还留在公园长廊的人们打起地铺。台北的冬天空气湿冷,在户外呆不久,而他们夜晚的战斗才刚刚开始。睡在街头,要做好家当被偷走、甚至被袭击的准备。

 

流浪汉、游民、街友、无家者,台湾社会对这群人的称呼不断更换字词,本想逃避污名,但马上又脏掉。在很多人眼里,他们的无家可归是“自找的”。更多的时候,他们不被看见。根据台北市社会局的官方统计,全台北记录在册的游民有683人。除了救济资源集中的万华地区,他们散落在台北各处。因为没有基础的居住,社会支持的断线,他们像星星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熄灭。

 

登儒带着我七拐八拐,沿着艋舺公园对面龙山寺的外墙一直走,进入青草巷。传说这个巷子会有一股药草香气,因艋舺开垦之初,流行疾病多,合格的中医少,这里汇集的青草药店就成为民间诊疗的主要机构。

 

艋舺公园对面龙山寺

 

走到巷子尽头,玄关的鞋柜里一排排整齐地放着男鞋女鞋,柜子上拉着一面旗子,“Homeless Taiwan 芒草心”,台湾服务无家者最大的NGO。里面就是中途之家,住着8个无家者。“中途”的意思,是为无家者重新开始人生提供一个过渡的居所。

 

2015年初,登儒加入芒草心,成为社工的一员。“中途”的另一层含义,是社工和很多无家者的短暂相遇。登儒才刚过了30岁生日,好像已经习惯了萍水相逢,离别时互道彼此珍重。

 

他没法帮助六百人,但是他知道,有那么几个在生命走投无路的幽微时刻,会想起他的电话号码。

 

原本支撑他们的线都断了,才变成游民

 

登儒姓古,在中途之家,住民们都叫登儒“小古”。每天白天他搜案、评估,当其他社服单位介绍无家者住进来的时候,他需要衡量对方的需求和中途之家的目标是否匹配。傍晚他来中途之家看看住民,很多琐碎的玩意儿,洗床单、布置储物空间、协调住民们的关系、听他们日常的抱怨。他觉得自己像个幼儿园的班主任。

 

班主任“小古”读的是社工系,一个没办法荣耀父母的专业。在大学和研究所期间,他跟着教授做全台湾游民状况的调查。小时候的他和所有人一样,在街头碰到睡觉的流浪汉也会吓一跳。不理解是最自然的反应,他们看上去很脏,身边一堆东西,为什么要睡在那里?

 

真正接触后,他发现游民是最困难、最一无所有的那些人。社会工作领域的服务对象,老人、身心障碍者,他们有很多困难,但是至少有一个家。而无家者最初会开始流浪,是原本支撑他们的线都断掉了,才会变成游民。“他们通常最需要帮助,但被社会污名,能得到的资源就更少了”。

 

在万华社会局实习的时候,登儒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无家者个案。一对老年夫妻,有精神分裂症。大热天的时候,老婆还会带着安全帽,两个人的脖子上挂着绳子串起来的宝特瓶。他们觉得晚上小鬼会攻击他们的心脏,所以用这些来保护自己。

 

登儒被督导指派跟着他们生活,观察他们的一天。夫妻俩很热心,登儒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陪他们去排便当,边排边聊丈夫的人生经历——以前他当老板,有一个小公司,和哥哥一起住。由于财产的纷争,兄弟闹不和,被哥哥家暴后离家出走,得了精神疾病自己却不知道。夫妻二人于是一起流浪,睡在桥下。

 

那是一个原来毫不相关的生命在他面前展开的时刻,后来登儒成为社工,听过太多故事。“无家者”,这个模糊的符号,逐渐还原成一个个普通的人。

 

中途之家玄关

 

当有无家者住进中途之家,登儒会先询问他们的“流浪史”。了解他们从哪里跌倒,有助于社工和他们一起制定今后的储育计划。“流浪史”是充满选择和挣扎的历史,一个意外和差错,人生际遇就可能变得不同。曾经的上班族、军人、保全和帮派分子,现在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盘根错节的历史藏在枕头底下,每夜浅浅睡去,醒来面对新的一天。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每个无家者都有属于自己的议题。”登儒明白,造成无家状态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破碎的原生家庭、先天后天的身心疾病、产业和市场的变动,社工往往难以总结出一个基本的模式。

 

虽然流浪原因不同,无家者们也会面临很多类似的境遇,失去基本生活保障的人们,在劳动力和租房市场上备受歧视。有些无家者老弱,体能无法负担工地的劳动,街头露宿也让他们的身体有所损伤。很多人只能做临时的举牌、派报工作,薪资低微,没有任何社会保障。

 

登儒提到,无家者状况与社会结构有关。游民现象仿佛抢椅子,跑得最慢的人成为无家者。在资本主义竞争的逻辑下,必然会有人不符合主流而被淘汰。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或许以前符合,但现在不是了”。纺织、塑胶、印刷製版等产业都是瞬间消失。然而,贷款和债务不会消失,履历和经验却瞬间清零。“这些人见证了台湾经济发展的奇迹,当他们困难的时候,有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

 

如果是我,遇到同样的困境也不会做得更好

 

四人间的小床铺,一个储物柜,这是很多流浪者暂时的家。

 

但住民不能永远留在中途之家,评估时间以三个月为一期,登儒希望住民们可以找工作、租房子,回到社区。“居住”是重返社会最重要的基础,这已经成为社工之间的共识。当身心获得安顿,不再流浪,无家者才有机会展开后续的自立。

 

登儒对中途之家的准入和滞留有严格的限制,定期讨论工作计划、强制储蓄都是必须;违规三次,住民就得离开。这个不超过100平米的空间,也是登儒实验社工实务的场所。课本没有教他怎么去建立中途之家、排除人与人之间的摩擦,也没有教他任何“带班技巧”。他慢慢摸索,买建材、拆墙壁,经历了很多“没想到的事情”后,登儒才感到自己变得干练了一点。

 

住民的平均年龄超过50岁,够得上登儒长辈的年纪了。有的住民觉得登儒太年轻,经历太少。他也同意,“但没关系,我很想听你讲话,想多了解你”。登儒还为此专门蓄了胡子,好看起来老成一点。

 

住民们的宿舍

 

并不是所有无家者都像那对老年夫妇那么容易接近,比如阿明就很“臭屁”,认识两年了,登儒还不知道他前科犯的案件是什么。

 

阿明过去是皮鞋师傅,常常接触含有化学成分的强力胶,诱发严重的气喘。加上60岁的年级,找工作变得困难。经朋友介绍,他开始在豆浆店打工。“我很认真想和他讨论在豆浆店工作的情形,想把他留住,但是他觉得老板不会做生意,对他讲话的态度难以接受”,登儒拿阿明没办法,“他自己内心的小剧场很多,又有点玻璃心,后来还是辞掉了工作”。

 

有时候,登儒要面对的是无家者奇异微妙的心理状态。虽然不得不流浪,但他们有自己的尊严和算计。信任感的建立是循序渐进的。和住民打篮球,一起吃饭,非正式的方法往往更加管用。

 

住民的固执,登儒早就已经习惯了。最让他感到疲惫是调停他们之间的冲突,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抱怨。他还会模仿住民告状的口气,A向登儒指责B:“我就是不要让他得逞!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他是不是给你六七百万,你才那么听他的话!”他听了又生气又想笑。

 

跟住民相处的大多数时候都不沉重,可以说都很好笑。登儒很少看电视,有一次碰到一个喜欢看电视的住民,问他这礼拜电视上发生什么大事,他会夸张惊呼有台风要来。回忆和住民一起的生活,登儒想起来的都是这样的细节。

 

“但是细想起来,有时候也会觉得很沉重。”登儒说完这句,停顿了很久没有说话。

 

如果是我,遇到同样的困境,会比他们做得更好吗?登儒这样问自己。他觉得不会,“他们真的很有韧性”。这也是芒草心“芒草”的含义,那些野生野長而无人照看的植物,在还没有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在贫瘠的旷野生长了许久。

 

有些游民告诉登儒,他们在街头生活,晒衣服不方便,每天洗衣服,洗完就穿在身上晾干;家当也要收好,因为害怕打扰到白天在公园休息玩乐的人,等到晚上人们走后再拿出来摆放……他们街头生存的策略,多到可以编一本指南手册。

 

理解是一个过程,对公众来说是,对社工也是。“当你的生命经验增多的时候,会和他们有一些共感。”登儒曾经遇到一个军人,因为想要满足妈妈和老婆的期待买了房,还不得不解除退休军人的存款优惠。买房后发现退伍军人薪水不高,压力很大,还不起房贷。最后房子被拍卖,就睡在计程车上。那时候,登儒也正背负着沉重的房贷。他突然意识到,人在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不管是谁,其实反应都很像。

 

登儒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创造彼此互相倾听的时空

 

很多住民住进来之后就不愿意离开,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这里有人聊天。他们喜欢呆在一起,即使会发生摩擦和争执,他们也会依赖登儒的协调。

 

无家者和社会“断线”不只意味着失去与家人朋友的联络、找不到物质资源的扶持,还包括和社会大众不在一个想象的界面。好吃懒做、不事生产、喜欢自由,对无家者的污名,常常阻碍社工、民众和流浪者之间真实的接触与沟通。

 

在台北,艋舺龙山寺和万华地带很早就蕴藏着沟通的可能性,这一地区与无家者之间有着百年的历史脉络。登儒介绍说,台湾早期的发展,靠的是一府(台南)二鹿(鹿港)三艋舺,这些临河的港口在明清因为船运发达而慢慢发展起来。很多外地找工作的人来到这里留了下来,一些原本经济状况不好的人就变成了游民。街头慈善在万华起家,“原本这附近有个地方叫爱爱寮,1922年日据时期,爱爱寮创办者施乾就开始做游民服务,收容了四五百个游民”。

 

万华的包容性接纳了很多不知所措的灵魂和疲惫的身体,这里有仁济医院,有各种寺庙,提供热食的机构不少。也只有在这里,中途之家的住民得以渡过暂时的娱乐时光,“有些人会去清茶馆,有的是摸摸茶,有小姐坐台喔。还有人去卡拉ok唱歌,还会去舞厅呢”。享受的时间太短,第二天清晨,他们又一头奔入充满不平等的劳力市场,太阳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到来。

 

无家者自立,居住固然是基础,但不是只要有房子住就可以。社会支持和网络的建立,愿意做的人更少。住民们有时也会加入芒草心的工作,协助社工一起活动,助人的时候,他们也多多少少多了点家的感觉。

 

经营了这么久中途之家,登儒谈起家的概念时说:“主要是归属感,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就好像不是家”。

 

住民宿舍外,墙上挂着去年住民许下的新年愿望:

 

多赚一点钱,多做一点善事。

工作上只要有机会,我不会放弃。

希望今年女儿来看我。

 

这批住民大多已经离开,但登儒和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流浪循环(Homeless Cycle)很容易发生,登儒会追踪离开的住民6个月时间,了解近况,及时提供帮忙,尤其针对那些害羞不愿寻求帮助的流浪者。“我们有朋友和家人,遇到危机的时候有很多可以讨论的对象。但是他们不一定有,所以我们的角色是重要的”。

 

住民们的新年愿望

 

肯定自己社工角色的重要性是最近才有的事,登儒曾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撞墙期”。社工的第二年,原来的同学们功成名就,他开始感到落差。社工工作的回报很久才看得见。大学的时候,登儒一直觉得社工很酷,是“弥补社会裂缝的工程师”。但那时他还不知道,缝补的过程原来那么漫长。

 

“我这工作到底有没有意义啊,每天这样卖命、听这些人抱怨,最后他们还是一样回到街头啊”,那段时期登儒患得患失,无家者的酒精和毒品问题也让他感到消耗和挫折。他想尽办法,也改变不了这群人。“他们入狱几次,原本社会的支持系统都没了。出狱后,没有其他人帮助,很容易回去找以前认识的朋友,想到就会很难过”。

 

做好给予帮助后他们可能会回到原点的觉悟,是每一个社工必经的转变。现在登儒已经可以开玩笑地说,你看到他租房子,也可能是灾难的开始啦。

 

不过,时间还是提供了改变的契机。做社工越久,住民和登儒关系越好,他们更有可能回过头来找他帮忙。三年的累积,登儒看到他们的人生在往好的方向走。

 

现在,登儒应该已经长成他多年前想成为的很“酷”的社工了。住民到期或违规离开,登儒会说,欢迎再来申请,一个月或三个月都行,相信下一次我们还是全心全意协助你。

 

现在,登儒也还是会碰到暂时无解的问题,例如资源分配正义、住民互相间的不理解。他的房贷也还没还完,但是他更有耐心了。创造彼此互相倾听的时空,不只在万华,在更大的社会。“真诚这件事真的很重要,他们会感受得到”。

 

登儒到现在都难以忘记的,是这么一件事,“去年我爸中风,很严重。我很低潮,做服务时的状态也很差。但我们的住民都很关心我,会问我怎么样,认真地听我说话”。当时,住民们一个个跑来跟登儒说,一切都会过去,会好转的。“那个时候还蛮想哭的,就觉得,他们好像社工喔,一秒都变成了社工。其实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好像没有那么清楚,不是说一定是社工才可以给对方的。”

 

文/黄霁洁

插画/派派

 

栏目主编:吴桐 编辑邮箱:tongwood@yeah.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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