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位置: 观点 > 上观学习 > 文章详情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竟涉嫌抄袭?“儿女共沾巾”可不是青年男女哭哭啼啼
分享至:
 (1)
 (0)
 收藏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立华 2017-12-10 06:06
摘要:千古送别诗之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埋了几颗地雷?

唐代大诗人杜甫在《戏为六绝句》第二首写道:

 

王杨卢骆当时体,

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江河万古流。

 

“王杨卢骆”指的是“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他们的作品在当时已经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但却被后世的一些文人所讥笑,认为他们的作品是轻薄的。对此,杜甫振臂高呼:你们这些人很快就会身名俱灭,而四杰的文名却如长江黄河一样万古流芳。历史证明了杜甫的判断,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初唐四杰”的作品仍旧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作为“四杰”之首的王勃,则被后人誉为初唐文坛的启明星。

 

同为“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对王勃评价甚高,他在《王勃集序》中称赞王勃的诗:“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在王勃今存的八十多首诗中,最为著名的便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自从王勃的这首送别诗诞生之后,一千三百年来称誉塞天,几乎所有的送别诗均无出其右:

 

宋代词人陈德公称道此诗:“声情婉上,正是绝尘处。”(《唐诗境》)

 

清代著名诗人、“江南七才子”之首叶蓁认为,此诗堪与《诗经》的正《小雅》相媲美:“慰安其情,开广其意,可作正《小雅》。”(《唐诗意》)

 

明代著名诗人、文艺批评家、一代学术巨匠胡应麟,称赞此诗开启了盛唐、中唐诗歌的妙境:“兴象宛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唐诗境》)

 

近代著名学者、诗人俞陛云称颂此诗:“极行云流水之妙。”(《唐诗境》)

 

然而,诸家所评,多是云其然而未云其所以然——为何“绝尘”?如何“启盛、中妙境”?怎样“极行云流水之妙”?这也是古来中国批评家的通病。

 

那么,王勃的这首送别诗为什么能够“绝尘”千古呢?难道只是因为他天资聪颖、才高八斗吗?恐怕没这么简单。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天才大诗人李白为什么“槌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十年磨一剑,也不能超越崔颢的《黄鹤楼》了。要想明白个中妙理,必须弄清王勃写作这首诗的背景。

 

成诗的背景与王勃的经历

 

唐高宗永徽元年庚戌(650),王勃出生于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名门世家。据《文中子世家》所载,王氏出自周灵王的太子晋,晋的儿子敬宗“为司徒时,人号曰王家,因以为氏。”(《宰相表》)二十世祖王殷,做过云中太守;八世祖王元谟(玄谟),是南朝刘宋时的大将;六世祖王虬,曾任并州刺史;四世祖王一,曾任济州刺史;三世祖(王勃的曾祖)王隆,曾任国子博士、昌乐令。而王勃的祖父王通(仲淹),则是隋代大名鼎鼎的教育家、思想家,被后人誉为“能续孔子六经,盖孔子之亚也”(明·朱鹤龄《读文中子》)。《三字经》更是把他的著作列入五种必读的子书之一:“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文中子是王通的道号,这里指他的著作《文中子中说》。王通在《中说》里提出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为唐代尊儒崇道不抑佛的统治奠定了理论基础。

 

王通的弟弟即王勃的叔祖王绩(585—644),字无功,自号东皋子,是隋末唐初著名诗人,曾任秘书省正字、太乐丞。王勃的父亲王福畤是王通的次子,“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交阯六合二县令,为齐州长史。抑惟邦彦,是曰人宗。绝六艺以成能,兼百行而为德。司马谈之晚岁,思宏授史之功;扬子云之暮年,遂起参元之叹。”(唐·杨炯《王勃集序》)

 

王勃是一位天才的神童,“六岁解属(zhǔ)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旧唐书·文苑传》)六岁就会写文章了,而且构思很快,遣词造句、表情达意都很优秀。

 

同为“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说:“(王勃)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王勃集序》)颜氏即颜师古,是孔子高足颜回的三十七世孙,是楷圣颜真卿的曾祖,唐初著名经学家、语言文字学家、历史学家,他注释的《汉书》,直到今天仍然是最权威的《汉书》注本。而九岁的王勃阅读后,却写出了十卷《指瑕》,指出颜注的过失和疏漏。十岁时,王勃就已经饱览六经了。十二岁至十四岁时,王勃跟随曹元在长安学医,先后学习了《周易》、《黄帝内经》、《难经》等。他还自学音韵学和训诂学,这是别人要学习一辈子的学问,而王勃十几天就学明白了。对于“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这些千古玄机,王勃却是一学就通。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高宗命右相刘祥道等巡行天下风俗,抡才举士。王勃便向刘祥道上书,指责国家的政治弊端,陈述自己的报国志向,请求刘祥道上表推荐自己。“祥道表于朝,对策高第,年未及冠,授朝散郎,数献颂阙下。”(《新唐书·王勃传》)刘祥道便将王勃表荐于朝廷,王勃对策高中,被任命为朝散郎,这时的王勃才十四岁。

 

乾封元年(666),唐高宗封禅泰山,王勃撰写了《宸游东岳颂》。当时,东都洛阳造乾元殿刚竣工,王勃又呈上自己撰写的《乾元殿颂》。沛王李贤听到他的才名,便召为沛王府的侍读兼修撰,他奉命撰写了《平台秘略》十篇,沛王因此对王勃非常爱重。

 

咸亨三年(672)九月癸卯,沛王李贤为雍王。上元二年(675),雍王李贤升为太子。仪凤二年(677)八月,“徙周王显为英王”,设大宴,李贤带着王勃到英王府赴宴。开宴之前,王爷们玩起了斗鸡的游戏,王勃就写了一篇《檄英王鸡》的文章。唐高宗看了这篇文章大怒道:“据此是交构之渐!”“即日斥勃,不令入府。”(《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王勃传》)

 

斗鸡虽是游戏,但也是一种变相赌博,况且王勃的文章用的是檄文的体裁,而檄文主要是用来奉辞伐罪的。正所谓“檄书者,所以罪责当伐者也。”(唐·释玄应为姚秦鸠摩罗什翻译的《十住毘婆沙论》作《音义》,其“符檄”条)“其在金革,则逆党用檄。”(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檄移第二十》)尽管“檄”的是“鸡”,但这“鸡”是有主人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鸡”也是主人的一部分,甚至是主人的代表。爱屋及乌,憎乌及屋,这就会引发诸侯王之间的矛盾。所以高宗说:“如果以此文为证据,那么这就是诸侯王之间互相构陷的开端。”于是,当天就斥退了王勃,不让他再进入王府。

 

本来青云有望的王勃,忽然间青冥折翅,从太子府的侍读修撰,一下子成了黔首白丁。如此巨大的落差,使王勃的情绪跌倒了谷底。就在这时,王勃的一位杜姓挚友要到“蜀州”出任少府(唐代因县令称明府,县尉是县令的佐僚,也称为少府)。王勃便赋诗赠友,写下了这首传颂千古的名篇。

 

由此可见,优秀的基因背景(世代传承),精英的教育背景(书香门第),特殊的时代背景(非凡阅历),共同铸就了这首超迈绝尘的五言律诗,天才、勤奋、时势,三者缺一不可。

 

“城阙”究竟何所指?“辅三秦”抑“俯三秦”?

 

这首诗的开头一句,大多数版本均作“城阙辅三秦”。一般都是把“城阙”解释为长安宫阙,指代京都长安。把“辅”解释为夹辅、护持。“三秦”,本指潼关以西的秦朝故地关中地区,项羽灭秦后曾将此地封给秦军的三位降将,即雍王章邯、翟王董翳、塞王司马欣,后世便泛称陕西为“三秦”。那么,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说长安被三秦护持着。

 

可是,这与诗题送别杜少府有什么关系呢?也就是说,这句诗离题了。因此,明代唐汝询便突发奇想,认为“城阙”应指蜀州:“蜀州虽有五津之隔,而实为三秦之辅,故我望彼之烽烟而惜别。”(《唐诗解》卷三十一)此说很有影响,清代黄叔灿解释首句时就说:“言蜀与三秦犹为畿辅近地。”(《唐诗笺注》卷一)但蜀与三秦相距约1500里,这样的“畿辅近地”似乎也太远了点。

 

清代吴昌祺对为什么称蜀州为“城阙”还做了一番解说:“蜀称城阙,以昭烈也。”(《删定唐诗解》卷十六)吴昌祺认为,“城阙”本指京城,蜀州不是京城怎么也说“城阙”呢?原来是刘备曾在巴蜀建国,所以蜀都成都也可以用“城阙”。其实,“城阙”本指城门两旁的瞭望阁楼,后来代指宫殿或城市,特指京城。王勃在长安作诗,“城阙辅三秦”的“城阙”只能指长安,只是因为觉得解释不通,注家才走上了“城阙”指蜀州的邪路,殊不知这条邪路更走不通。

 

另外,“城阙辅三秦”中的“辅”一般都解作“拱卫、夹辅、扶佑”等。也有人把“辅”解作意动用法,全句解作“长安城以三秦为辅佐”。还有人进一步解释说:“‘城阙辅三秦’,本意是‘三秦辅城阙’,但一则为了调谐平仄,更重要的是为了突出‘城阙’而将它提前,因而变换句式。在这里,‘三秦’不是‘辅’的宾语,而是‘辅’的补语,前面省略了介词‘以'。”(霍松林《唐宋名篇品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这样解释虽然勉强可通,但本诗首联是对仗的——“城阙”对“风烟”,“辅”对“望”,“三秦”对“五津”——而表示“拱卫、夹辅、扶佑”等意义的“辅”与对句的“望”却无法对仗。

 

原来,这个“辅”是版本之讹,本应作“俯”。清代蒋清翊编注的《王子安集注》卷三,在“城阙辅三秦”的“辅”字下注云:“杨本作‘俯’。”“杨本”即唐代杨炯作序的《王子安集》这个版本,该本今佚。宋代李昉等编纂的《文苑英华》,在“城阙辅三秦”的“三”下注云:“集作‘俯西’。”(卷二百六十六“送行一”)这就是说,《文苑英华》的编纂者见到的《王子安集》本,首句作“城阙俯西秦”。御定《全唐诗》卷五十六本诗中,“城阙辅三”下有“一作‘俯西’。”“俯三秦”是正确的,“俯”与下句的“望”对仗工稳,而且首句也与诗题密切相关了。杜少府要去“蜀州”赴任,在离开长安之前,王勃和杜少府两人登上长安城墙上的瞭望阁楼,俯瞰长安附近的三秦大地,诗人于是吟诵道:“在高高的城阙上俯瞰三秦,在茫茫的风烟中眺望五津。”

 

名句一联传千古,道是因袭却创新

 

这首诗的颈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虽是千古名句,但却不是王勃的首创,前人已经有过类似的表达。三国魏曹植在《赠白马王彪》(七首之六)中就曾写道: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

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

忧思成疾疹,无乃儿女仁。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这里的“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与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确很相近。所以,有人说王勃的这两句诗是因袭曹植的。不过,这种观点并不完全正确,应该说王勃的这两句诗的确借鉴了曹植的诗,但王诗确有自己的创新,确乎完成了超越,做到了后出转精。

 

首先,“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句是对仗的,而“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两句诗并不对仗。工稳的对仗使得王诗更为概括,更为凝练,使得文字更具整齐之美。

 

其二,王勃的这首诗是一首五言律诗,全篇八句,言简义丰,真正做到了“篇无剩句,句无剩字”。而曹植的这首诗是一首五言古诗,共十二句,句子虽然多出了一半,但意思并不丰富。“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这几句诗只是对“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两句的进一步解释,并没有增加新的意蕴,修辞艺术也显得一般般。

 

其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句的意象更为精巧。“天涯若比邻”是比喻,“天涯”是本体,“比邻”是喻体,有意有象。而“万里犹比邻”虽然从形式上看也像是比喻,但其实不是比喻,因为“万里”只是个数字,不能成为比喻的本体。也就是说,王诗用的是比喻的修辞手法,构思属于形象思维。曹诗用的只是比较的手法而非比喻的手法,属于直接陈述而非形象思维。

 

诗题应否有“送”字?儿女不是青年男女

 

这首诗的诗题,明人张逊业《校正王勃集》和张燮《王子安集》,明高棅《唐诗品汇》,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清蘅塘退士孙洙《唐诗三百首》等版本,均无“送”字。但《文苑英华》有“送”字,因此,《全唐诗》和清代蒋清翊的《王子安集注》均补上了这个“送”字。

 

那么,诗题中该不该有这个“送”字呢?

 

从表面上看,诗题中有了这个“送”字,意思更为清晰。但从当时的情境来看,诗题中不应该有这个“送”字。王勃被高宗斥责逐出太子府之后,随即出游巴蜀,谋求新的做官途径。咸亨三年(672),得到好友虢州司法凌季友的推荐,补任虢州(河南灵武县)参军,此是后话。王勃的这首诗,当作于出游巴蜀时。自己要出游巴蜀,而挚友杜少府恰好在此时到蜀川赴任,两人一路前行。行到了岔路口分别的时候,杜少府不免有些悲伤。王勃这才有了“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诗句。如果王勃只是送杜少府,那歧不“歧路”也就没有关系了。

 

另外,如果王勃是在被逐出太子府之前送杜少府,自己并不出行,那“同是宦游人”就没有着落了。因为王勃已经有官职在身(太子府侍读修撰),不用到处求官了,当然也就不是什么“宦游人”了。

 

王勃才高自负,虽然被逐出太子府成了白丁,但仍然不悲观。所以到了“歧路”分别的时候,看到杜少府有些悲戚,便说我们都是大丈夫,不要像女人一样在分别的时候哭哭啼啼。

 

“儿女共沾巾”是从曹植《赠白马王彪》“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化用而来的,“儿女”都是指妇人之态。唐李善在《文选注》中注这一句时,引证《史记》吕公之言后又说:“又韩信谓高祖曰:‘项王所谓妇人之仁也’。”吕向注这一句则说:“苦忧思成疾疢,乃儿女之仁心,非丈夫之节也。”很多译注本都误将“儿女共沾巾”的“儿女”解作“青年男女”,那就讲不通了。

栏目主编:王多 图片编辑:邵竞
上一篇: 没有了
下一篇: 没有了
  相关文章
评论(0)
我也说两句
×
发表
最新评论
快来抢沙发吧~ 加载更多… 已显示全部内容
上海辟谣平台
上海2021年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
上海市政府服务企业官方平台
上海对口援疆20年
举报中心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专区
关注我们
客户端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