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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芳访谈】曹宇翔:当下军旅诗歌仍有着庄严饱满的艺术品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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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徐芳、曹宇翔 2017-09-18 06:39
摘要:写法有新旧,情感无古今。我个人认为,无论人类生活如何现代化,不仅军旅诗,其他诗大概也这样,还是写人,写人的内心。诗属于心灵、精神。诗和一些美的事物,表面上看是没用的,对人生命的影响、熏陶、改变,是潜移默化、看不出来的。

徐芳:战争文学、或中国现代革命历史,是当代中国的文学最重要的创作资源之一,当代文学的经典作品,有相当一部分是和革命战争有关的。但也许我们必须承认,对战争文学或我们称为“军旅诗歌”的创作,需要探索的道路仍然还很漫长。比如我们现在读唐诗中的边塞诗,仍会有一种真切的认同感,穿越时空,但仍能感受它们的气势沉雄,仍能感受到古人给予天地的一种勇气和力量。我说得极端一点的话,这一领域的创作对诗歌构成的挑战,还是相当尖锐的——对于现代汉语的创造性表达来说,这也是一个考验语言的“考场”抑或“战场”?

 

曹宇翔:战争是人类撕心裂肺的惨痛事件,必定会有绵绵回声和不朽刻记。关于战争,我国当代文学有许多堪称经典的作品。对于当代军旅诗,确实需要探索的道路还很漫长,面临许多尖锐挑战。

 

我们的祖先太厉害了,诗歌九段高手灿若群星。他们流芳至今的伟大诗篇,其中不少是军旅诗,或说是边塞诗。那不是去游玩啊,不是现在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诗与远方。那是残阳如血、白骨乱蓬蒿的清除边患的荒凉沙场。

 

我国古代诗人,许多都是勇于担当、具有家国情怀的热血男儿、报国英雄。打开唐诗宋词,我们能捡拾几筐马蹄铁、边关冷月、长河落日、烽火铁甲……你看看那高适、辛弃疾,不仅写得一手好诗,更能铁骑横槊,我们至今还能从他们诗篇的字里行间,听到咴咴马嘶,寒夜宝剑的铮铮之声。

 

李白杜甫也有不少与征战、戍边有关的杰作。“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一下子让人不知身在何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那时没手机,没高铁,更不能视频聊天。丈夫远征,不知生死,捣衣、赶制征袍者何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军嫂”啊。

 

军旅诗源远流长,有着辉煌历史。这就有了比较。新诗才百年,在我国漫长的诗歌历史面前,简直就是个正在成长的英姿勃勃少年。有时啊,还不能完全拿新诗和古诗相比,同理,也不能完全拿当代军旅诗和古军旅诗相比。时代在发展,不仅语境,一切都转换了时空。

 

过去一张报纸四个版,一本刊物抢着看。如今电视网络微信明星快女啦,广告股市宠物楼盘房地产啦,眼球经济啦。一首军旅诗,其他诗仿佛也这样,基本上泥牛入海无消息,消失在扑天盖地的信息太平洋。现在再好的诗,也不会像几十年前,霹雳一声震天响,万人空巷天下知。就是李杜再生,也不会比成龙刘德华轰动。纷繁世界,价值多元,丰富多彩,这是充满生机的时代。

 

有挑战,是好事,这样才能创新。军旅诗也有挑战之诗,挑战了什么呢?首先挑战了过去那种老式假大空,也挑战了现今市面上的新式假大空。我手头就有一个现成例子。

 

今年一月,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带领我们几个诗人去解放军某部搞了一场新春诗会。央视梁艳朗诵我的《我爱你,远方》,在台下紧挨我坐的是欧阳江河,我听他低声说:朗诵好!我想表达祖国富强、人民永享和平的愿望,里面有这样的段落:“谁在远方歌唱,我面前的/地图鲜花缤纷,那是目迎/目送的声音,所有刀剑都锈蚀了/牵牛花爬出幽深的炮膛/一个孩子喊妈妈好多声音答应/那些紫豆花也应声开放……”有点泛泛。

 

接下来,瞿弦和朗诵曾凡华的《边声》,欧阳江河低声说:好诗!我摘几句:“边防线上的士兵每每有了烦闷/总爱登上哨塔听听边声/听野鹤嘹呖、松涛流韵/雁阵横贯寥廓的青空……像母亲极富灵性的手/使桀骜驯服、烈马平静/使心灵一时倾斜的士兵找到了平衡”。没有过去军旅诗常见的空洞口号,准确写出一个士兵孤独寂寞中的状态。一个朗诵好,一个诗好,这就有了差异。

 

徐芳:把现代化与军旅诗歌创作联系起来说,其实就是强调军旅文化的时代性?

 

曹宇翔:写法有新旧,情感无古今。我个人认为,无论人类生活如何现代化,不仅军旅诗,其他诗大概也这样,还是写人,写人的内心。诗属于心灵、精神。诗和一些美的事物,表面上看是没用的,对人生命的影响、熏陶、改变,是潜移默化、看不出来的。比如,一天绚丽云霞,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心情愉悦,可是不能扯下来一块做窗帘、桌布。人类的情感,具有千年不变的永恒属性。我们读古诗,读外国翻译过来的好诗,内心能产生共鸣,所以说情感无古今,而且还无中外。

 

军旅诗的内涵和外延都有变化,但(不论如何变化,)它的家国情怀,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诚,主动赴难的英雄主义精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会永远不会变,如果没有这些就不叫军旅诗了。现在虽不是冷兵器时代,我个人感觉,再先进的武器,比如导弹、最新型战机、传输图象和声音的卫星,都是人的四肢、目光、内心力量的延伸。看看,什么都离不开人。新诗,包括当代军旅诗,离不开人的心灵,人的精神。

 

军旅文化,内容很多。战争年代,枪杆诗、战斗间隙的快板诗、墙报诗,还有活报剧,应该都是。我1976年2月入伍,新兵时在北京卫戍区某部重机枪连。那时就是三句半、对口词、数来宝、快板书,“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现在高级多了,军营文化设施先进,文化活动丰富多彩。

 

不久前,我看过一场官兵写、写官兵、官兵演、演官兵的节目,一个狙击手的画外音记忆犹新:“在我击发的那个瞬间,整个世界是静止的,包括我的心跳。我不知道什么叫失手,因为我是狙击手,只要一颗子弹,我就能结束战斗。”高级吧,有点像诗。我立马就想起绝技在身的解牛庖丁,想起萨松诗句:“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我当新兵时,就听不到类似那个狙击手的话,报刊上的所谓军旅诗,大都是流于形式的假大空。那时我写弹壳、军帽、红领章、老兵,见到连队养的十几头吃得欢的大肥猪,都想统统给它们押上呱叽呱叽的韵。哈哈,现在你就是打我一顿,我也不会再写那些东西、再那样写了。也许,这就是时代变化以及诗变的一个侧影。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军旅诗。解放战争时期,那些战士大都不认字。我当新兵时,像我高中毕业、当过乡村教师的战友也不多。现在的兵员成分大不一样,有博士、硕士,有许多本科生,军旅诗再弄过去那一套,谁看呀!

 

家国情怀、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诚、好男儿的英勇精神,这些最根本的东西没变,深层表达方式、对真正诗的理解,与过去已有云泥之别。

 

徐芳:在不少影视作品中,热衷戏说解构英雄,当下军旅诗歌仍有着自己庄严饱满的艺术品相?它对于为国捐躯的英烈,从英魂的复苏到英雄纪念碑般的庄重屹立,您的诗歌书写,始终洋溢着内在的不可遏制的敬仰和激情吗?

 

曹宇翔:您的这个说法好:军旅诗,庄严饱满的艺术品相。这好像是一个传统。军旅诗和其他诗,艺术品相是有不同。我们看古军旅诗,高适、岑参、王昌龄、王之涣的边塞诗,笔力雄健,气势奔放,洋溢着盛唐时期所特有的奋发进取、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一个国家,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有英勇的军人,人民生活会安宁、踏实、放心。优秀军旅诗,能提升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精气神。

 

细心观察一下,一个受过严酷训练、军纪约束、渴望热血报国的当代军人,即使脱下军服,往那里一站,您一看就与他人略有不同。这不同不仅是体魄,还有骨子里的军人气质和内心豪气。如果军龄更长一些,他的为人处事、接人待物,也和他人不一样。军人内心也有万千柔情,但他的阳刚之气更为凸显。

 

军旅诗是人写的,而作者的精气神,也肯定会贯注诗中。优秀军旅诗,特色鲜明,性格饱满,元气丰沛,气度、格局、襟抱,肯定会与那些从纸上到纸上、从观念到观念,或小情小调的同质写作,有所不同。一个强盛大国,不应都是文弱之诗,也应有自信、豪迈、壮怀激烈的诗章。

 

我军旅生涯42年,一直没写好军旅诗。刚才您说到英雄纪念碑,1986年3月号我第一次在《诗刊》发表的诗,就叫《纪念碑》。我父亲参加过解放战争,从淮海战役一直打到厦门,他的不少战友死在了战场。说出来您别笑话,我在诗中把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比作人世间的一座大厦,上面有无数扇洞开的门窗,所有为国捐躯的英雄都来此定居。现在看,太老旧啦。前不久,人民文学出版社给我出了一本诗集《向岁月致意》,我就没收入这首旧作。

 

我崇敬英雄。1983年,我25岁,调到人民武警报社编文学副刊。某天,好像是《解放军报》,登了近一个版在边境作战中阵亡的烈士照片,看了一会儿,我就趴在办公桌上号啕大哭起来了。同事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一会儿,曾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刘子威社长,大概在楼道里听到动静,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轻声问:“小曹,没事吧?”你看看,不了解内情的,以为我有什么毛病呢。

 

我写过一些关于英雄的诗,比如登在1990年2月号、5月号《解放军文艺》上的《踏踏马蹄》《舞曲之外》《走访英雄》《旧时战场》等。2012年,我受领导指派,为武警总部一个英烈事迹报告会写一首诗,题目就叫《英雄》。事先就已告知我,此诗由著名演员肖雄朗诵,报告会由朱军、董卿主持,央视播出实况,制作一万张光盘下发部队。这是任务,命题作文,宜于朗诵,压力山大。

 

组织部送来英烈事迹材料,17岁、19岁、22岁、39岁……嗨,看着那些事迹材料,我止不住泪水。那些失去独子的父母何等心情?没有父亲的孩子度过怎样童年?没有丈夫的妻子该有多少内心凄楚?央视两次播出报告会实况,画面上此诗朗诵者肖雄和现场许多人泪流满面。虽然总部首长表扬了我,但我感到此诗距我内心好诗标准还有距离。

 

徐芳:当代文学的诗歌写作中,“英雄文化”是其十分重要的一部分组成。但进入和平年代以后,英雄文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一个没有英雄或甚至“不需要”英雄的时代,如何塑造英雄,特别是如何塑造和军队、和战争相关的英雄,如何释放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当代军人被压抑了的爱国主义激情,构成了军旅诗人正在承担的“英雄文化”的“负重”。同样,凡军旅文学,生死考量和牺牲精神,都是不灭的主题。

 

曹宇翔:有人类以来,战争好像就没消停过,大打,小打,这里打,那里打,我书房墙上有一张很大的世界地图,我仿佛经常看到上面硝烟弥漫。不打仗,没战争,是好事。我们国家正因为有了这么多年的和平环境,才有了百年不遇的发展机遇。

 

我认识两个在边境作战中负伤的战斗英雄,一个是双目失明成了盲人的史光柱,一个是现任武警广西总队政委丁晓兵。我的一首诗里,就有丁晓兵的影子。他作战时,一支胳臂被炸掉,当时还有一点皮肉连着,他一咬牙,拔出匕首把那点连着的皮肉割断,把那只耷拉的胳臂扔了。现在他是少将,军服的一只袖管是空的,一奔跑,迎风飘。人家都是右手敬军礼,他用左手。

 

不论多么现代化的战争,大概都会死人。这人是何人?是人民的人,也许是父母的唯一儿子,是妻子盼归的丈夫,也许是一个婴儿的年轻父亲。一个人不惹事,也不怕事,一个正常的追求和平的国家也如此,不惹事,不怕事。你看看,一个人牙痛,会坐卧不宁,一个国家如果被逼上一场战争,那可不是牙痛的事了。

 

一场战争,会让国民经济倒退多少年不说,那可要牵扯成千上万个家庭,一个国家不得安宁。外交上能解决的事,尽量不打仗。话又说回来了,近代我们中华民族饱受侮辱、伤痕累累历史告诉我们,没有强大的国家和强大的军队,也就没有什么外交。军人生来为打仗,我听到许多战友的骨节格格作响。我们的国家日趋强盛,有一支拉得出、打得赢的现代化强大军队放在那儿,看看谁敢欺侮我们,谁敢武力伤害我们国家的核心利益。

 

没有炮火连天的战争,也有英雄,英雄就在那儿,只是没上战场。我对英雄的理解比较宽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是英雄,在和平年代为国家和人民群众利益而战斗而牺牲的也是英雄。我去过许多内地军营、边疆哨所,接触过许多基层官兵,我感到他们每天都在战斗。有的战士在大漠山上呆两年不下山,别说见人了,见到一棵树都新鲜,就想抱着那树哭一场。高寒缺氧地区的战士,嘴唇青紫,每天都在与寂寞、孤独斗争。怎么办,扔下武器跑吗?那是国土,你得枕戈待旦地守着。

 

我在诗中写过他们。执勤处突,抢险救灾,反恐训练……救群众于危难之中。我写过一个战士,钻进地震废墟抱出一个孩子,胶鞋黑红,他的脚掌被一根锈蚀的铁钉扎穿。今年夏天,南方防洪,一群战士在泥水里浸泡几天,他们双脚溃烂,让人不忍再看。不久前他们在家还是娇生惯养的孩子啊。

 

许多年前,《诗刊》组织学雷锋纪念日的稿子,约我写过一首诗《一个人》,里面有这样的句子:“物欲膨胀冷漠,金钱让人发疯/多少犹豫,惊惶,愧疚/多少目光飘着硝烟,他要帮助谁/打赢一场场内心的战争”。雷锋也是英雄。我们的战士,帮贫扶困,节省津贴资助失学儿童,为人民群众做好事,他们就是活雷锋。奉献精神也是牺牲精神,英雄主义与见义勇为、利人精神是相通的。假若哪一天真有战争,这些纯朴战士都会是敢舍命的勇士。

 

徐芳:做文学研究的学者往往要这样分类,如他们往往根据题材把文学作品分成儿童文学、军旅文学,或者城市小说、乡村小说等等。但是随着这种学术研究的不断细化、不断分割和量化,创作者本身也在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创作加以归类,最后就出现了更多的“类化写作”,不仅有“儿童文学”、“生态文学”,甚至还出现了“水利文学”、“海洋文学”、“大地文学”,总之分得越来越细。但任何题材的写作应该只有优劣之别,永远无可替代的是“文学”,还需要特殊的注解吗?您以为该如何表现军旅文学的军旅特性以及文学性?这也就是诗与剑的关系?

 

曹宇翔:您这个话题很有趣。这样分类,好处是省事,一目了然。我个人认为,文学作品不宜太细分类。希腊诗人埃里蒂斯,有一首很重要的长诗《英雄挽歌》,副题是“——献给在阿尔巴尼亚战役中牺牲的陆军少尉”。记得是李野光先生译的,他和另一位也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希腊诗人塞菲里斯,在我国出过诗合集,书名就叫《英雄挽歌》。看看,好像在国际上,没谁称埃里蒂斯是军旅诗人啊。

 

《老人与海》怎么分类,不就是一个人打鱼吗,归渔民或海洋题材?还有《格林童话》,第一篇的第一句就是大手笔:“在愿望还可以成为现实的古代……”泰戈尔是不是儿童作家,郑振铎译的《新月集》太像儿童文学了:“孩子,我忘了聚精会神玩耍树枝与泥饼的方法了……”198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希门内斯的《小银与我》,封面是诗人和一头毛驴,整本书好像就是诗人对一头叫小银的毛驴说话。这个怎么分类,动物文学?

 

如我这样一个诗歌作者,这些年对我的称呼也有趣。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诗刊》《星星》《青年文学》《人民日报》发表了系列组诗《家园》,1992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给我出的诗集也叫《家园》。这下好了,许多评论文章,称我是乡土诗人。因为我是个当兵的,过了几年又有不少文章称我是军旅诗人。我们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简称武警。去年《天津诗人》出了一期全国警察诗人专号,把我放在卷首。哈哈,我又成了警察诗人了。

 

正如您所说,任何题材的写作只有优劣之别,文学性才是最为关键的。如何表现军旅文学的军旅特性以及文学性,我琢磨,这应是诗与剑的关系,或者称之为剑胆琴心。

 

【嘉宾介绍】曹宇翔,1957年11月生,山东兖州人。1976年2月入伍至北京卫戍区。1983年调人民武警报社工作至2017年8月。1991年毕业于军艺文学系。退役大校,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著有诗集《家园》《青春歌谣》《纯粹阳光》《曹宇翔短诗选》《祖国之秋》《向岁月致意》,随笔集《天赋》。诗集《纯粹阳光》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文字编辑:徐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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