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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乐府民歌是唐代诗人天天要喝的乳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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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曹旭 2017-08-13 06:06
摘要:乐府民歌——中国诗歌的原典

诗歌,是中华民族的儿歌。一个人,一个族群,都需要有一个叫做“诗”的东西表达自己,用以抒写情志,传递心声。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最值得我们自豪的是中国是一个“诗国”;从《诗经》开始的歌唱,是华夏大地觉醒的摇篮曲,是中华民族的儿歌。著名的唐诗专家闻一多先生说:世界上有四个“诗歌的国度”: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在公元前一千年前后,差不多同时抬头唱起歌来。

 

这是说,中国不仅是世界上的文明古国,而且,是一个“诗性的民族”。是比汉民族的“围墙”——长城伟大得多的民族的根基和飞扬的灵魂,不是用砖就可以垒得起来的。

 

本文说的“乐府民歌”,主要指汉魏六朝乐府民歌。它们和中国最古老的北方的《诗经》、南方的楚辞一样,都是中国诗歌的原典,蕴藏着中国最早的诗歌母题、感情模式、诗学意象和音乐性元素。

 

乐府民歌采集与作者“集体失名”

 

抒写情志,传递心声的文字与音乐结合起来,就形成乐府诗的原典。乐府原来是一个音乐机构,从秦代开始就设立了。这个制度一建立,就证明是一个好制度,所以,汉继承了秦的做法,也设立了“汉乐府”机构,同样做采集民歌、文字加工、配置乐曲和训练乐工的工作。民歌采集以后,乐官把它们分类:

第一类叫“鼓吹曲辞”,又叫“短箫铙歌”,是汉初从北方民族传入的北狄乐,补写歌词而成的;第二类叫“相和歌辞”,是各地采来的俗乐,配上“街陌谣讴”的创作。是汉乐府五光十色的精华。第三类叫“杂曲歌辞”,其中乐调已经失传,无可归档,自成杂类。里面有许多优秀的奇葩。

而响在汉乐府里的背景音乐,一是来自秦国的音乐;二是来自楚国的音乐。汉乐府之所以绕梁三日,音色优美,感人至深,就是因为那些音乐曾经经过秦娥、楚女纤手的拨弄。

 

这些采集来的民歌,汉人称“歌诗”,魏晋人称 “乐府”或“汉乐府”,随着时代的发展,体制上的“乐府”机构已经消亡了,但当时采集的来自田野和巷陌的民歌,却仍然清新纯朴,像采自田野上的花一样新鲜活泼,具有生命力;采来时还说着方言;带着泥土的新鲜,在中国诗歌史上春意盎然。

 

譬如《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但可惜的是,这些字字珠玑的汉魏六朝乐府民歌基本上没有作者——他们都“失名”了。以前教科书上说是“无名氏”的作品;好像他们原本就没有名字似的。其实,每一首诗的作者都是有名字的。也许采集时,个人服从了郡县长官的意志,也许有人不愿署上自己的名字,或者是乐府部门有所规定,因此在历史长河中集体地消逝了。

 

以致我们今天重读失名氏,不免有些遗憾和悲伤:是谁?留下了从脖颈上洒落的珠玑,人却不见了?像留下自己孩子一般留下了晶莹完美的文字和语言形式,母亲却不见了。这些汉代和六朝的无名氏──当时是住在洛阳、荆襄、建康市郊的,现在要寻找他们的姓名住址已很困难。我们只能想象,当年在江南莲塘的合唱里,在冀北秋风的马背上,在落魄失意的下层文人中间,在前往洛阳令人疲惫的黄土路上,一代一代地传唱他们劳动的歌,恋爱的歌,生命的歌。隔着琥珀般透明的语言,纤毫毕现地让我们看见其中蕴含的社会精神和人的情思。

 

现代理念说,阅读文学作品有三要素:一是作者;二是文本;三是读者;三者缺一,就会有问题。缺了文本,无诗可读;缺了读者,就像没了观众;缺了作者,同样阻碍了对作品的理解,孟子的“知人论世”就无法进行。但是,历史保留下来的这些乐府民歌是那么美丽,那么有生命力,二千年以来,仍然音韵悠扬、感情深沉地传到我们的心里,并成为中国诗歌的原典。
 

乐府民歌:包含了南北不同风格的原典
 

汉魏六朝乐府民歌,是包含了南北不同地域、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原典。

 

我们现在读来自社会底层的汉乐府,觉得那些诗歌,它继承《诗经》传统,风格质朴、清新、刚健,有强烈的现实感和针对性,每一篇都是忍无可忍才写的。篇篇都是班固《汉书·艺文志》说的:“代、赵之讴,秦、楚之风”,都“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精品。

 

那是爱与恨、生与死的交织;是社会上贫富悬殊,苦乐不均,悲伤和欢乐的歌唱。富人家黄金为门,白玉为堂,堂上置酒,妻妾成群,锦衣玉食;穷人家则《妇病行》《孤儿行》,妇病连年累岁,垂危之际把孩子托付给丈夫;病妇死后,丈夫不得不沿街乞讨;遗孤在呼喊,母亲在痛哭;孤儿受到兄嫂虐待,饥寒交迫,在死亡线上挣扎。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戏剧般地出现了《东门行》,拔剑而起,走上反抗道路: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餔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假如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继承汉乐府,作了人间贫富悬殊、反差极大的对比;那么,《红楼梦》中贾府的“白玉为堂金作马”,几乎就是汉代富人做派的翻版了。


汉乐府民歌之所以是“原典”,因为它的内容和主题成为后世的母题,几乎每一篇都确立一种母题。许多艺术方法,是历代文学顶礼膜拜和取法的对象。其现实主义精神,先影响即事名篇的乐府古题诗,尔后影响了唐代的张、王乐府、元结的“系乐府”、白居易、元稹的“新乐府”、皮日休的“正乐府”、林纾的“闽乐府”及整个乐府诗系列,乃至杜甫的即事名篇和主流派的诗学道路。


南朝乐府民歌,则像是江南女子专情的歌。从三国东吴开始,一直到陈,在六朝都城建业、建康(今南京)及周边地区,产生了一些民歌。因为这一带习称吴地,故称“吴歌”;不久,江汉流域的荆(今湖北江陵)、郢(今江陵附近)、樊(今湖北襄樊)、邓(今河南邓县)等几个南朝西部主要城市和经济文化中心,也产生了一些民歌,称为“西曲”。

 

沿长江生活,喝长江水长大的人,他们的生命里有水,细胞里有水,性格里有水,诗歌里也有水。这就决定了南朝乐府民歌的风格,如南人夜行船般流利,如吴女执歌扇般轻盈。

 

南朝乐府民歌的产生,是南朝农业、商业、交通、手工业的发展;是娱乐歌舞的需要;帝王的提倡,贵族的好尚,这与当时流行的绘画、书法、音乐、棋艺的日益细密、日益精湛相表里。

 

南朝乐府民歌一言以蔽之,是一个“情”字。我们不必问,里面的“情”,是不是符合“道德规范”;也不必问,是不是“配偶之间的爱情”。我们只要问,诗歌作品里面的“情”,是否“真挚”,是否“纯真”,是否“无邪”,是否“痴”得感人。如《子夜歌》: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又如《读曲歌》:

 

怜欢敢唤名?念欢不呼字。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前诗写一个泻满银色月光夜晚的幻觉;在“虚拟情景”中做“实际动作”;后诗爱到不敢叫自己情人的名字,只连声叫“欢、欢、欢”,这类爱得出神入化、惊艳奇警之作,非六朝乐府民歌不能为,后世诗歌亦无可比拟者,遂成绝唱。

 

在宋词里,江南的青山绿水,同时化为美人的灵动和眼睛里的湿润;歌如眉峰聚,诗是眼波横,都是媚眼盈盈的江南。因此,今天的江南文化,江南文学,都是在南朝乐府民歌里才开始真正奠定成型的。

 

此外,南朝民歌的形式,以五言四句为主,短小的篇幅,含蓄蕴藉的风格,弹丸流走的语言,同音双关的运用,假如调一调韵脚或平仄,那就是初唐人的五绝了。

 

北朝乐府在辽阔的草原和阴山的大背景下展开,唱出了许多歌颂勇武,格调悲壮的民歌。那是长期处于混战状态的北方各民族的歌唱,多数是北魏、北齐、北周时的作品。四季是美丽的,人民是刚健的,牛马是欢腾的,但战争、徭役、流浪和流离失所,以及白骨无人收的场景,也是歌曲的主旋律之一。


幸好传入南朝,被梁代乐府机关翻译、修改、配音,保留下来。

 

假如说,汉乐府反映了尖锐的社会矛盾,南朝乐府属于女子专情的歌唱,北朝乐府则在它有限的篇幅里,表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歌颂了北方民族尚武的刚健,歌颂英雄,渴望战斗,充满牺牲的精神。

 

最著名的是《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传为解律金作的歌曲,当年高欢命将士们唱得地动山摇。打了胜仗也唱,打了败仗也唱;胜仗唱得雄壮,败仗唱得悲壮;其实是一首军歌和鼓舞士气的动员令。在雄霸、权术和应变方面,高欢一点儿也不输给曹操。

 

文学因南北地理相隔而出现南重文,北尚武;南重情,北重气;南柔北刚,南绮北质的不同,至六朝乐府形成更为清晰的风格特征。

 

如果说,南朝乐府民歌是女儿的歌,水的歌,恋爱的歌;那么,北朝乐府民歌就是勇士的歌,黄土的歌,流亡者之歌。北朝乐府民歌也写爱情,但风格与南朝乐府民歌迥然不同。


南歌执笔如执扇,轻盈而多风姿;北歌横笔如横刀,豪迈而见骁勇;南歌运思如行船,正风日流利;北歌使气似奔马,多铿锵之色;南歌多用单线在宣纸上勾勒,晕染出隽永灵动的尺幅小品;北歌多取块面,是风格豪放,笔致粗犷,立体感很强的油画。


当然,有相同的地方。譬如在语言的节奏上,在质朴纯真的风格上,在心灵绽放的美丽上,南北朝乐府民歌内在的美是相同的。


此前,我们比较重视汉乐府,不太重视南北朝乐府;南北朝乐府中,我们又相对重视南朝乐府,不重视北朝乐府。其实汉乐府、南北朝乐府粒粒都是珠玑,都展现了人生精彩的侧面。虽然有表现痛苦和欢乐的不同,但都是真的,善的,美的。因为被剥削被压迫的生活固然沉重,但劳动在创造物质和精神财富的同时,何尝不在创造快乐?千年承续的男女爱情,何尝不是生活的重要旋律?


因此,重视汉乐府不重视六朝乐府,是重视人生道德的一面,忽视人性情的一面;重视南朝乐府不重视北朝乐府,犹如只重视山水田园诗不重视边塞诗;而山水、田园、边塞都是中国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都有特色,不能偏废。

 

作为原典,乐府民歌的艺术形式,既有传统的四言,也有新兴的五言,更有在民歌中诞生的七言、六言等各种体式。乐府民歌不仅给文人诗歌形式的外壳,还遗传了题材、体裁、意象和风格特征。让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和所有的唐朝人享用了一辈子还不止。

 

中国不能没有唐诗,唐诗不能没有乐府民歌

 

中国不能没有唐诗,唐诗不能没有乐府民歌。唐诗固然是一朝盛宴,但是,你不能说这朝盛宴是由某几个像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那样的大厨师做出来的,它需要几百年的通力合作;需要汉、魏、晋、宋、齐、梁、陈和北魏,为这场辉煌的盛宴准备各色各样的原材料、各种各样的调味品,以及历年的菜谱;烧得夹生或烧焦了的成功不成功的经验。不了解汉乐府、南北朝乐府,你就无法知道唐诗母题的来源,风格的继承,手法的运用,典故的背景及语源的出处;在学习“乐府诗”的过程中,前有鲍照、陶渊明、谢灵运、谢朓,后有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等人。他们都直接继承了汉乐府、北朝乐府、南朝乐府和《古诗十九首》文人诗的血脉。中华文化之所以如此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就是因为有南北文化不同的合流。


假如我们统计一下《全唐诗》,统计一下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这些大诗人的诗集里,有多少“原生态”的或是“拟”过的,甚至自创的“新乐府”,我们就会大吃一惊。李白最著名的,刚到长安,镇住道士吴筠,吓坏了太子宾客贺知章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和《蜀道难》,就是五、七言乐府,是从鲍照等人变化而来的。以李白飘逸的天才,浪漫主义的情怀,丰富的想象,极端地描写了蜀道峥嵘、突兀、惊险的壮丽奇景和磅礴的气势,展示诗人的浪漫气质和热爱自然的感情。但是,“蜀道难”是乐府诗的“题目”,李白是利用“旧题”写新内容。

 

李白许多优秀的诗歌都的“水的歌”;李白诗歌和生命里流动的“水”,其实来自“南朝乐府民歌”,来自江南长满蒹葭和青草的小河。他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其实是南朝民歌《子夜四时歌》(秋歌):“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的改进版;李白的“举头望明月”,就是《子夜四时歌》(秋歌)里的“仰头看明月”;“低头思故乡”,和“寄情千里光”都是思念的意思。他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可以说,《子夜四时歌》(秋歌)一首,派生出李白《静夜思》《玉阶怨》二首。

 

和李白是浪漫主义的大诗人不同,杜甫是伟大的现实主义的诗人,但我们翻一番杜甫的《杜工部集》,你就会发觉,假如把杜甫对汉乐府改造后“即事名篇”的作品撤了,杜甫很可能评不上“诗圣”。


在“安史之乱”中,杜甫和广大老百姓一起流亡,人民流离失所处,遍地哀鸿,而描写这种社会苦难最好的“模本”,就是汉乐府民歌。汉乐府里的《妇病行》《孤儿行》《东门行》《怨歌行》,都化身千亿地融化在杜甫的诗歌里。


因此,杜甫就像一个战地记者写“诗报告”一样,许多社会生活的方面甚至来不及用乐府诗的旧题,直接用新题最大程度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他写了《三吏》(《潼关吏》《新安吏》《石壕吏》)、《三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以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反映民间疾苦的经典作品,杜甫选择的是“汉乐府模本”的精神和传统,这使他成为“安史之乱”的一面“镜子”,并成为中国的“诗圣”。

 

甚至直到晚清時期“诗界革命”的领袖诗人黄遵宪,在政治上失败以后,发愤将晚清社会一系列大事变写成诗歌的时候,平壤之悲,东沟之恨,旅顺之哀,威海之哭,纪事于马关,放归于乡里;登黄鹤楼望烽火而惊心,临洞庭湖感哀乐而嗟叹;笔之所触,思之所凝,情之所聚,他所选择的,仍然是乐府民歌中“汉乐府模本”;这让整个人境庐诗,不妨可当作一部近代史来读。所以,杜甫以来,诗人们都认识到,无论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要想写出“诗圣”级的作品,让自己的诗集具有“史诗”的性质,用汉乐府模本的精神和原典,乃是重要可靠的途径。

 

“大数据统计唐诗”告诉我们,假如不是考虑到白居易诗歌对日本和韩国的影响因子,加大了这方面的权重,白居易很可能在唐诗人排名中进不了前十。但我们现在的教科书上把他排在第三,就是考虑到他的诗通俗易懂,是“广大教化主”;他的“千字律”《长恨歌》和《琵琶行》都是脍炙人口的佳作;更重要的,他与元稹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提出以“新乐府”写生活的口号。“美刺比兴”、“因事立题”, 以自创新题咏写时事的诗编为《新乐府》;把“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明确地提出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新乐府理论;根据反映事件的不同而自命新名,所谓“即事命篇,无复依傍”。

 

由于白居易的努力,由杜甫《三吏》《三别》开创传统,元结、顾况继续写作,张籍、王建扩而大之的“新乐府运动”取得很大的影响;白居易的《新乐府》和《秦中吟》反映唐王朝社会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后世评论者常与杜甫的诗相提并论。

 

尽管这些新乐府作品,不再以入乐与否作标准;且多未“播于乐章歌曲”;但在内容上则是直接继承了汉乐府的现实主义精神。故宋代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说:“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尝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
 

乐府民歌是唐代诗人天天要喝的乳汁
 

除了李白、杜甫、白居易,唐诗史上,许多著名的诗人,都是乐府民歌的学习者和模仿者,譬如刘禹锡。


人们一提到刘禹锡,不一定知道他是中唐诗人,也不一定知道他做过什么官,受到什么政治牵连和打击,只知道他贬谪到连州、朗州、夔州等地期间学习当地的乐府民歌,写了许多“拟乐府民歌”的作品。这就是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山桃红花满上头, 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 水流无限似侬愁。
白帝城头春草生, 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 北人莫上动乡情。

 

这些呈现出鲜明地域色彩的文人“新民歌”,语言平易,含蓄委婉,清新自然,风情淳朴,历来的读者,不喜爱都不行。

 

再如晚唐的李商隐,说到学习乐府民歌,从中汲取营养,他也是个代表。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李商隐的诗歌风格,就是,杜甫精深的格律,沉郁顿挫的风格,又融合了齐梁诗和六朝民歌的清丽;用《无题》诗的深情密码,表达六朝民歌的婉转和女孩子春蚕吐丝般的多情。这使他的诗歌缠绵悱恻,芬芳馥郁,至今可以迷住80后和90后的年轻人。

 

在李商隐最著名的《无题》诗里,有许多南朝乐府民歌核心的支撑点。譬如: “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干”就是南朝乐府“春蚕”、“蜡炬”两首民歌意象的组合。六朝乐府民歌《西曲歌》里有《作蚕丝》:“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以春蚕之“丝”,谐女子之“思”;以春蚕作丝之“缠绵”,谐女子日夜相思。看中这一“春蚕”意象的李商隐,从这首民歌里汲取意象并加以升华,成为脍炙人口的佳句;今人杜兰亭写“泪干蜡炬焦心死,丝尽春蚕化蝶归”,在李诗基础上翻空出奇,把这个意象推向极致。南朝乐府民歌对唐诗,乃至今人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譬如,李商隐的《无题》诗:“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李商隐诗下原注:“古诗有‘小姑无郎’之句。”指六朝乐府民歌《神弦歌·清溪小姑曲》里青溪小姑的形象: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这是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小姑的内心独白。你看,“开门”面对一片“白水”,“侧近”是一座“桥梁”,不是人居住的地方;“独处无郎”的孤独,是女神也无法改变的悲哀。其实在小姑的内心,也许她宁可要一个丈夫,要一个家庭,不要现在她所处的令人瞻仰的寺庙和神的荣誉;但有什么办法呢?传说她的男朋友“白石郎”就在“白水”附近,但是,李商隐说:“青溪白石不相望。”(《燕台四首》),凄惋之情溢于言表。

 

一直为学界所讼的《夜雨寄北》,其实应该是《夜雨寄内》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寄北”是寄给朋友的;“寄内”是寄给妻子的。从在西窗下剪烛夜话,像杜甫说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只可能是妻子,不可能是朋友;大量南朝乐府民歌里在“灯”下剪灯花的等待,只可能是妻子,不可能是同性恋朋友。此诗收入宋人洪迈《万首唐人绝句》,题目就作《夜雨寄内》。“北”当为“内”之坏字。最重要的是,诗的第一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即囊括了南朝乐府民歌中的“君问归期……”和“……未有期”两首爱情诗的句子。由此推论,这首诗是写给妻子的;李商隐去巴蜀不止一次,在大中五年(851)夏秋之交,妻子王氏病逝之前他也去过;那次去,虽然路途遥远,但在洛阳,还有一个问他归期,想和他一起坐在夜阑的西窗下共剪灯花,并准备听他讲巴蜀新奇故事的——他的妻子。首句概括描写爱情的两首六朝乐府民歌,是确定此诗写给妻子的内证。《夜雨寄内》,是妻子在洛阳等待丈夫未归的那个秋天的诗。

 

此外,许多著名的篇章,有的都是直接用的乐府诗的题目,譬如被闻一多誉为“顶峰上的顶峰”,写出“宇宙意识”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杨炯的《从军行》;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唐代边塞诗的代表,高适的《燕歌行》,李贺的《雁门太守行》,乃至《关山月》《塞下曲》《战城南》、《北风行》等等。

 

唐人喜欢用乐府诗的“旧瓶”,装自己的“新酒”。虽然写的内容是新的,但与旧题也有一定的联系,如“从军行”多写参军以及战事,“雁门太守行”多写边塞的风光与生活,不一而足。

 

即使自创的“新乐府”,里面装的,仍然是汉魏六朝乐府精神和传统的“乳汁”,是唐代诗人天天都要喝的。

 

值得一提的是,汉乐府中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与北朝的《木兰诗》合称“乐府双璧”;唐代继承的人不多,只有韦庄著名的叙事长诗《秦妇吟》一首,并称为“乐府三绝”。

 

“三绝”中,汉乐府占两席,唐诗占一席。所以,只要《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诗》在汉乐府里守着,《全唐诗》中的任何一首诗,都不敢越过边界,南下牧马或弯弓报怨。


作者为上海文史馆馆员,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主编:王多

文字编辑:王多 图片编辑:苏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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