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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富士康连环跳楼幸存者田玉回家七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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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孔令君 2017-07-28 15:49
摘要:即便,田玉纵身一跳曾惊动很多人,也传遍了邓家岗及周边村庄,可似乎又没有多大改变。

2010年3月,17岁的田玉从富士康深圳厂区的宿舍楼跳下。她是那一年富士康十多位跳楼员工中,唯一能被找到的幸存者。当时,田玉在深圳的医院动完手术,醒来第一句话是:“爸,我们回家吧。”再一次醒来,她迷迷糊糊问:“爸,你还要我吗?” 

 

那一年,打工仅37天就跳楼的田玉下肢瘫痪,回到了故乡,湖北省老河口市孟楼镇邓家岗村。这个村庄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田玉出门时,人们只道是寻常,可没想到,她却要以这样的方式回家。

 

七年过去,农村在变,工厂在变,年轻人在变,而她呢?故乡,是否能给这一代年轻人,一个新的机会?  

 

傍晚时分,田玉常会去家附近的小河散步,路旁便是成片的麦田。 立早 摄

 

【村庄与电子厂】  

 

记者寻访田玉。先至湖北省襄阳市汽车站,坐上去老河口市的车,车票23元,不上高速公路,沿着国道穿过城镇,1小时到老河口。从老河口去孟楼镇,有公交车,约20公里路,投币4元。孟楼镇能“一步跨两省”,在湖北和河南的省界处。省道上多是货车,一路颠簸,公交车司机开熟了,为了躲避大坑,常蛇行。距离孟楼镇数公里,喊司机在小桥河停车,从岔路绕过一间家具厂,便豁然开朗:庄稼一望无际,沿着山坡起伏。

 

正午时分,田间不见人。实际上,附近村庄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也很少。乡间小路上搭不到任何车,走上40分钟,便是邓家岗村南田庄组。  

 

不过,这条辗转的路线,村里人已不太走。即便在邓家岗村,土墙上也印着“豪华大巴接送”的广告,能从孟楼镇直达珠三角和长三角的主要城市。  

 

村庄渐凋敝,通往田玉老房子的小路,杂草半人高,大多数村民已陆续搬到孟楼镇上。“种地不挣钱。”田玉的父亲田建党絮絮讲起家里那十几亩地,毕竟距离高端消费市场太远,种经济作物卖不出去,这一带一般只种水稻和麦子,刨除化肥、种子等成本,一年能从地里挣出1万元便算是好收成。最近天气太热,田建党和妻子早上5点多起床,到地里干上两三个小时便回,等太阳下山,再去忙一会儿。  

 

每年农闲时,未满50岁的田建党便去襄阳、武汉或杭州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工资100多元,日结。村里比他年轻的,几乎都不大会种地,个个出去打工。

 

村民外出打工多年,人带人形成风气。20来岁者多数去广东的电子厂,40来岁的则在上海杭州等地建筑工地干活。田玉的堂兄弟姐妹十来人,几乎个个在深圳、东莞等地的电子厂,其中几人已是线长或是小组长。 

 

即便,田玉纵身一跳曾惊动很多人,也传遍了邓家岗及周边村庄,可似乎又没有多大改变——田玉回家七年,至今没啥朋友。主因之一,是曾经的朋友都外出打工了,孟楼镇上也少见同龄人。年轻人逢年过节“闪现”,没几天都得回工厂。另外,田玉也不主动与同学们联系,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们,自己“出事了”。  

 

田玉的妹妹,在家照顾姐姐两年后,也去了深圳的电子厂打工,有时电话打回家,第一句话便是“姐姐我好困”……田玉对记者补充了一句:“不是富士康。”  

 

郑州富士康厂区附近,有不少劳务中介公司,最近来咨询应聘的人不少。 孔令君 摄

 

【父与女】    

 

当年的“富士康连环跳”,田玉绝口不提,田建党也不愿多说,“生活要向前看”。 

 

他们更愿意讲起在深圳的二妹。让人欣慰的是,妹妹现今终于从电子厂出来,在一家化妆品店做销售,同时忙着学化妆。脱离了冷冰冰的机器,能认识不同的人,并学到新东西——妹妹打回家的电话里,语音愉悦了很多:“姐,我在考驾照呢。”  

 

提起妹妹,田玉的心情似乎好了,手滚轮椅在屋里转了几圈。屋里墙上,最醒目的是两幅精心装裱的十字绣,一幅是田玉绣的“家和万事兴”,另一幅则是妹妹绣的“爱你一生一世”。记者问,“爱你”指的是爱田玉?父女俩相视一笑。  

 

父爱如山。田建党希望,等天稍凉快,能带田玉去老河口一家中医院做理疗,“让她锻炼锻炼”。记者问起费用,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能承受”。  

 

当年在深圳救治女儿,半个多月花了80多万元,田建党歪歪扭扭地在一张又一张向富士康申请的“垫支医药费”文书上,写下名字和身份证号码;从深圳回家之后,田玉去过武汉一家骨科医院做康复训练,每天要花300多元;次年,田玉后背的钢针要取出,接着又是不能伸直的左手要动手术,每次都要一两万元。

 

田玉曾劝:“爸爸不要乱花钱。”田建党只是摇头。  

 

不过,生活总在好转。襄阳有家医院听闻田玉的情况,主动提出为她免费康复治疗几个月。  

 

还有更多热心人,为田玉寻求一条自食其力的路。有人买了教编织技巧的书,请她做手工布艺拖鞋来卖。一位深圳的记者帮忙推销,每次遇到熟人就讲一遍田玉的故事……曾几何时,“田玉卖鞋”在微博上火了,在姚晨等一些名人带动下,转发达2万多次,还有网络商家负责人专赴老河口寻访田玉。那段时间,田玉带着奶奶和妹妹齐上阵,一天能做十几双,一双能卖约50元。可卖鞋这件事,就如绝大多数新闻热点,热闹一阵,渐渐冷却。

  

2014年,田玉有了一份适合她的工作,为一家零食企业做在线客服,每月能挣2000余元。3年来,她都在卧室电脑前工作,8点半上班,下午4点半下班,每天至少“接待”两三百人,中午休息半小时吃午饭。田玉挺满足,在线客服的同事们素未谋面,可闲时会在网上聊天。和不少90后一样,田玉在QQ相册里放上自己喜欢的明星照,有网友留言互动;还有时候,田玉会用微博为同事们转发广告。田建党看着高兴,认为“生活充实了就不会乱想”。 

 

去年,田玉一家也从邓家岗村搬到镇上,家里买了冰箱、彩电和空调。田建党说,村里杂草多,田玉的轮椅进出难;村里网速差、维修慢,若碰到停电或维修,田玉就没了“全勤奖”;亲戚和老邻居们都搬来了,田玉有啥事,方便照应。说来说去,全为了田玉。  

 

田玉曾在QQ空间留下一组文字——多想每天早上都能收到一条短信,里面写着:懒猪快起床啦,记得要吃早餐哦。多想每天晚上都能收到一条短信,里面写着:笨蛋睡觉了,盖好被子不要着凉。听说凡是在父亲节前转发这平安符的,能保佑爸爸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平平安安,赶快为爸爸转哦!  

 

轮椅上的田玉在麦田附近散步。 立早 摄

 

【外出与回家】  

 

田玉最近闲下来。由于合同和薪资等原因,客服工作要暂停一段时间。 

 

未来怎么办?她谋划着上网学烘焙,尝试在家做蛋糕卖。说这话时,她时不时瞟一眼一旁的弟弟。十八九岁的他正坐在小竹椅上认真看电视,不时前仰后合,大笑却无声,电视也奇怪地静音,播放着一部中国香港的老喜剧片。他很懂事,见记者来,笑着端茶递水;田玉工作忙时顾不得烧饭,他会帮忙烧出一家人的饭菜,然后收拾桌子、洗碗、拖地、喂鸡……  

 

弟弟是聋人,今夏刚从本地聋哑学校毕业。田玉说,她刚从深圳回家时,还能管弟弟的作业,这几年工作忙了,弟弟有时考试竟交白卷。“若学习好一些,还想送他到武汉的聋哑学校继续读书。”田玉说,她学烘焙的想法,是考虑能带着弟弟一起学。

 

这一点,田建党和妻子认可,他们曾想过让幼子出门学厨或理发,可又担心他受欺负。他们不放心,就像当年不放心田玉去深圳打工一样,可田玉技校毕业后在家放羊、种地大半年,实在熬不住,终究要出门。

 

时至今日,田建党依旧感慨,还是在家好。  

 

他常跟子女们回忆一段往事——那年他在杭州钱塘江边工地干活,大年三十没回家,想着多挣几天钱,夜里去江边芦苇丛解手时,无意看到了漫天烟花。蹲着看完烟花后,他心里实在难受,第二天就买车票回家。  

 

趁田玉不在,田建党会断断续续说起当年。田玉出事那年的2月,也是春节前的光景,他骑摩托车驮着田玉到镇上等着去深圳的车,天冷风大,便在路边吃了两碗胡辣汤。正是返乡高峰,逆着客流往深圳去,车票便宜又不挤,工厂也缺人。可田建党心底,并不指望田玉挣多少钱。他的原计划,是女儿出门见见世面,两三年后回镇上开一家小服装店。  

 

回家,是田建党对子女们的期望。然而,孟楼镇高端商业不多,除了小饭店小超市,招牌稍有现代感的,唯有一家早教机构。田建党夫妻分析,平日镇上多是老人、小孩,消费能力弱,很难想象若开家化妆店或美甲店能有生意。即便在老河口市,曾经风风火火的棉纺厂、变压器厂也不行了,如今唯有一家汽车配件厂有点名气,可那地方对普通农民工而言,不好进。  

 

过了这段农忙,田建党还是要出门打工。田玉心里不愿,嘴上叮嘱:做点零工就好,千万别高空作业。

 

老田也尝试过留在家。他做过生意,骑着摩托车挨家挨户收羊,再到镇上卖。接田玉回家后,他便不干了,摩托车盖上罩子,弃在屋子一角。

 

若家门口有大工厂,田家的生活是否会不一样?

 

从田玉家出门,沿省道往北约300米,便是河南省界。记者一路往北,去了号称“30万人大厂”的郑州富士康。本是靠近机场的偏僻地方,盛夏时节,人声鼎沸。傍晚六七点,厂区北面的绿地小径,被抄近路的人流踩出了一条宽阔的土路;不少员工租住在附近的张庄镇,电动三轮大堵车,上夜班的人难出去,下班回家的人等着进来;窄街两旁一路排开小吃摊,坐着吃饭的人们对嘈杂的喇叭声置若罔闻。  

 

这里的人都知道规律:每年8月起,因某品牌手机新品的生产期开始,接连3个月加班多、工资高。厂区周围的大街上,每隔数十米便有店铺,门外放着行李箱,门内挤满人。店面虽小,却挂着“人力资源服务中心”、“人才市场”的牌子,用大音箱播放广告——“家门口的工作,不用外出培训。”  

 

【变与不变】  

 

无论在深圳、郑州还是苏州昆山,庞大的工厂依旧忙碌。  

 

就如2010年,田玉在深圳富士康厂区第一天就迷路了。这个父亲听名字误以为是“加工副食品”的地方,对她而言像个林子。她的工作,是检查电子产品的屏幕是否有污点和损坏,并贴上标签。过年时节,工人少工作多,流水线不停,田玉只能跟着加班,平均15秒看一个屏幕,每天眼珠子要来来回回近12小时——熬过漫长的一天,感觉眼睛都不是自己的。  

 

曾在昆山富士康体验的记者也有过类似体验——动作是机械的,把笔记本电脑的背板放上平台,给机械臂换上砂片,按下按钮,再将打磨好的背板摆放整齐。早晨刚上班的前两个小时,全神贯注,效率很高;4小时后开始间歇性发呆……每天10小时坚持下来,只有一个念头:躺床上刷手机。 

 

不过那时,记者已30来岁,年轻的工长还算客气,另记者心中有底,体验几天就够了。七年前的田玉则不同,刚过完17岁生日,之前生活经历中对城市唯一的观感,是县级市老河口。她不能理解,明明工作没出错,却要受线长责骂。  

 

田玉心底深处的痛,是在回家后许久才渐渐袒露的——在深圳她几乎没有朋友,宿舍住了8人,部门不同,日夜班不同,甚至见不着面;没有钱,胆子也小,下班不敢去迪厅酒吧和溜冰场玩,只能逛超市“假装购物”,把东西一个个放进篮子,再一个个放回货架。在孟楼镇临上车时父亲塞给她的500元钱几乎用尽,可暂时还拿不到工资卡,四处问不到,她辗转了两个厂区的数栋大楼,均无人搭理,末了没钱坐车,只得摸索走了10公里路回宿舍。她想过向同在深圳的堂姐求助,可离家时父亲花400元给她买的手机坏了,堂姐借她的手机又被偷了……那一夜,她脑子和腿仿佛都没感觉,辗转反侧到天明,眼看到了上班时间,想着又得“无偿劳动”,气糊涂了,便翻过4楼的围栏跳下。 

 

2010年深圳富士康的“N连跳”之后没几年,郑州富士康厂区也不“太平”:短短4天内两名员工跳楼,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而今,工厂在变。郑州富士康厂区的大门外,下班时总会放广播节目,时间最长的便是厂区内培训课程,从兴趣爱好、通识教育到技能培训都有。在厂区里能看到的横幅,也大多是某大学人力资源等专业“火爆招生”。厂区门口,还有专门从事农民工服务的民营企业,在一众小吃店中打出醒目招牌,尝试用互联网平台解决员工“享玩乐、求成长,涨工资、做老板”等需求。 

 

附近宋庄村的60岁老人王秀斌高兴:十里八乡在外的年轻人都回来了。而数年之前,当地人只能靠种枣、耕田为生,和孟楼镇邓家岗村一样,年轻人大多去了南方城市。

 

眼下,郑州富士康数十万员工中,绝大多数来自邻近县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说的都是河南方言。王秀斌也有活儿干,他正给周围如竹笋般冒出的高层小区种树。村里的老伙计,不少人开起了电动小三轮,光靠接送厂区员工上下班,每天能有一两百元收入。傍晚时分,不少富士康员工穿着工作服带孩子散步。

  

同样的夕阳下,田玉滚着轮椅,和弟弟一起去小河边散步。河边是成片的麦田。他们喜欢麦田,若给田玉一根麦子,她能轻巧做成麦笛,吹出小曲。他们在孟楼镇家门口的路,叫“故乡路”;附近有本地房地产商的大广告牌,写着“在外打拼多少年,不就为了衣锦还乡”……

 

题图说明:郑州富士康厂区门口,下班时人来人往。 孔令君 摄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图片编辑:邵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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