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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镇业主微信群之变:“新上海人”和本地人,不是买了房,而是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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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潇 2017-06-22 18:36
摘要:“你们希望你们的社区变成什么样,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去做。”

“你们是什么方向?”熊艳去浦东新区民政局注册“民非”的时候,收材料的工作人员问。

 

“我们是做小区活动的。”熊艳说。

 

工作人员有些困惑。“是教育吗?”“不是。”“是养老吗?”“也不是。”

 

连熊艳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和她的发起伙伴们光是写申请书中的“宗旨”一栏,就重写了不下5遍。

 

“我们本来目的是能让孩子多几个玩伴。”熊艳说,没想到“玩着玩着就玩大了”。5年里,他们已策划200余场大型社区活动,吸引超过3000户家庭,居然现在还要注册民办非企业单位(组织)。

 

而在背后一直观察与支持的浦东新区唐镇党委书记徐惠丽看来,这实际上是在构建一个有温度的熟人社区。

 

今年5月,上海市第十一次党代会报告指出,上海积极探索符合超大城市特点和规律的社会治理新路,把握核心是人、重心在城乡社区、关键是体制机制创新。如何以人文搭建共同价值观,培养熟人社区,调动城乡社区的内生资源与力量,是目前唐镇在基层治理中的探索。

 

“我们希望让人觉得,我不是在这买了房子,而是在这里安了家。”徐惠丽说。

 

 


充满火药味的业主群

 

“401,你家的拖把水淋我家被子上了!”“不是我家!”这是熊艳印象中最早业主微信群里的“话语体系”。

 

她所居住的小区保利金爵公寓位于唐镇。唐镇作为浦东的新市镇,紧邻张江高科园区及金桥进出口加工区,与陆家嘴金融贸易区为9站地铁之隔。

 

小区于2009年底建成,正值唐镇区域开发,吸引了不少年轻的“新上海人”置业,也有部分本地人改善住宅。

 

熊艳说,业主总体素质不错,但“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有的业主乱停车;有的业主养狗不拴绳子;物业大门坏了不修;楼道清扫不及时;物业经费不知花在了哪里……

 

微信群渐渐变成吐槽的地方。有人开始退群,熊艳有时拿起手机看到群里几百条新信息也懒得上翻,直接删掉。

 

祁嫔住在一河之隔、同属保利社区的御樽苑。她曾是幼儿教师,后来在社区举办不少活动,如“阅读越精彩”,被居民区党支部书记马晓珂看作是继熊艳们之后的另一尝试。她回忆,最初御樽苑的业主微信群比金爵公寓更充满火药味。

 

首先是停车问题。御樽苑三期有400多户家庭,却只有44个车位。停不下的业主,就把主干道一侧全部占满,双车道变成了单车道,早高峰一旦相汇,进退两难,能僵持半小时。也因为路窄,装修期间,祁嫔自家的车就被送货卡车蹭去了一面漆。

 

群里对物业吐槽也很尖锐。有人谩骂保安,有人坚持要炒掉物业。祁嫔有次说了句中立的话,就被扣了帽子,遭遇其他业主“围攻”——“她和居委里面谁谁谁是闺蜜”。

 

还有高层公寓和别墅的冲突。有别墅业主将公共绿地圈到自家、铲掉植物、砌起高墙,挡住了紧邻其后公寓一层业主的阳光;有的搭了玻璃阳光房,却给公寓业主带来光污染。公寓业主举报后,小区集中拆违一次,导致两派更加势不两立,被投诉的人直接在群里质问怀疑对象:“是你投诉的吗?”有公寓业主干脆半夜把别墅砌的围墙给推了……业主们想动用小区维修资金,就得先成立业委会,按理说7席,公寓业主4席,别墅业主3席,别墅业主却不同意,觉得自己这方人少,扬言要成立自己的业委会。

 

不过熊艳和祁嫔都坦言,发起活动的最初目的纯粹是为了孩子。

 

陈远军(化名)是金爵创意亲子乐园最早的发起人之一,他的孩子和另一位发起人孩子同年同月生。“城市里的孩子太孤独了。我们小时候都是吃百家饭,一条街几乎都认识。”远军认为,孩子除了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区教育也是重要一环。“能不能搭个平台为孩子们找发小?”双方一拍即合。

 

渐渐,核心成员汇聚起8户家庭。8家的业主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新上海人。职业各有不同:人力资源、软件工程师、银行职员、教师……而共同点是:孩子几乎同龄。

 

第一次活动就以生日会为契机。为同月的小朋友共同举办生日会,邀请相熟的小朋友家庭参加。没想到反响热烈,其他月份的孩子纷纷期盼自己生日月的到来。

 

一河之隔的“后来者”祁嫔办起阅读角的初衷,“也是为了孩子”。因为儿子向她抱怨,家搬得这么远,“朋友都没了”。

 

直到那时,熊艳们和祁嫔们都没想过,举办亲子活动会给整个社区的邻里环境带来什么。

 


有趣的“副作用”

 

第一次活动后,熊艳就感受到了旺盛的需求。

 

生日会后,熊艳拉了一个“互助亲子圈”的QQ群。2天之内,就有近500人加入,且几乎每办一次小活动,人数就成倍上升。不得已,第2个群、第3个群……

 

熊艳说他们设计亲子活动有个特点,既要突出娱乐气氛、营造竞争环境,又要让孩子们学会团队配合,最好还能拉近邻里关系。

 

比如生日会后的一次活动,集体烧烤。

 

活动分组竞赛。三四户家庭为一组。每个小组得起名字,营造团队特色;还要一起商量食材,预算内搭配好;活动后,综合烤出的食物和团队作战情况评奖。

 

“那次活动,是很多人第一次跨进邻居家门。”熊艳记得,参与者中有一户邻居是上海人,平时和邻居仅点头之交,但那次发现邻居有距离的礼貌之下是热情开朗的性格。

 

一开始,帮手难找,但几次活动后,熊艳找到规律。参加活动的家庭都要派一名家长领取志愿者任务,签到、财务等,就可解决不少人力。

 

例如孩子们最期待的寻宝活动。第一年,设计的主题是“解救王子”。一位外籍爸爸承担了扮演王子的任务。孩子们通过一轮轮闯关,汗津津的小手攥着千辛万苦获得的“药丸”要给“王子”服用才算解救成功。外籍爸爸一遍遍装模作样服下、复活,让围观群众直叹“敬业”。第二年“救国王”,范围就更广了。150名孩子参加,统一着装,坐地铁宣传安全知识,去银行学习金融知识,再到浦东机场找人……家长们承担了更多的暗中保护和监督工作。

 

初一过大年、十五庆元宵、中秋猜灯谜……熊艳发现,活动产生了不少有趣的“副作用”。

 

有一户家庭的小男孩跑丢,却是被别的小朋友奶奶领回来;人们见面,一开始还询问“你就是群里的谁谁谁啊”,后来都已熟识,在群里说话口气就像对着朋友说话。

 

“认识这个人,与对着冷冰冰的楼号、门牌号说话,是完全不一样的。”熊艳记得装修期间,曾被楼下一位阿姨反复投诉噪音、漏水等,几乎一天要接物业好几个电话,一度一接电话就神经紧张。

 

但有一次,楼下阿姨主动上门,熊艳礼貌以对。阿姨在屋里转转,解释漏水情况是自家水管没有拧紧,还叫熊艳去她家看看,要避免前车之鉴。“我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熊艳说,“没有见面的时候会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较真,但见了面就有一份感情在。”

 

祁嫔所在小区虽然高层公寓与别墅之间矛盾还没全消,但有一次,她去找一位住别墅的海归妈妈帮忙给孩子们讲故事,本来有些担心,没想到那位妈妈却没半点芥蒂。

 

渐渐,业主微信群里的负能量变少了。

 


家的感情

小区内的宝宝运动会现场。(资料照片) 

但问题很快来了。

 

先是2013年一位核心家庭搬家,2015年又有3户搬家,更令熊艳纠结的是,几乎所有核心家庭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学业增加,活动需求就弱了。

 

同时,外界环境也在变化。此前唐镇地处城乡,商业不发达,配套不到位,后来商业逐渐增多,业主们对小区的活动期待不及以往。有的人直接在亲子互助群里发二维码,拉走了一帮人。

 

熊艳对细节敏感。去年组织宝宝运动会,有一位担任裁判的家长因工作繁忙出现疏漏,导致有的小朋友没有领到部分奖品。活动后,有家长在微信群发言:“我们孩子怎么今天只拿了这么几样东西?”言下之意,交的10元钱不值。

 

信息很快被其他信息淹没,但熊艳特别在意,她感到失落:“也不是为了自己孩子,这么累还不被理解,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参与的初衷,当初衷已经达到,还要不要继续?成员们开了几次会讨论,结果是,3户离开,5户继续。

 

熊艳觉得,真要说解散,舍不得。比如到一些日子,群里就有人发问:“今年的运动会什么时候开始?”或是“这个月的跳蚤市场是哪一天?”

 

“你又会觉得这是来自社区的需求。这是商业不太可能回应到的,而且这种亲切、熟悉的邻里关系,也是商业很难去维持的。”熊艳说。

 

远军的孩子因为换小学,搬去了另一个小区,但远军却选择继续——他每周都带儿子回社区看看,大部分活动方案都会提出意见。

 

远军说他有朋友在美国公司任职,常年在各国生活,孩子也跟随在世界各地上学,但孩子却对爸爸屡次提起最早成长的社区:“爸爸,无论我在哪,那里永远都是我的家。”

 

听到那句话,远军意识到,小区对于孩子并不是一处房子或一个教育平台那么简单。他和孩子都对社区有了家的感情,所以尽管当个人需求已不存在,社区的需求却不可能无视。

 

他还希望把模式带到新的小区,也拉了新小区的人去熊艳的群里学习。

 

活动于是继续办下去,范围不再局限于亲子活动。比如重阳节,小区业主们集体给带孩子的老人放假,组织他们游玩,中午包家饭店,下午再去茶楼。

 

还比如1个多月一次的跳蚤市场,原本一些业主觉得没什么旧物可卖了,但有个小朋友总是很期待。原来他的奶奶爱做泡菜,小朋友在跳蚤市场卖了泡菜就可以换玩具。而奶奶也在活动中发现,闲来无事做的食物居然销路很好,更加兴致盎然。

 

还有些老人找到“同道中人”,组织了“编织组”、“书法组”……

 


背后的力量

爸爸扎辫子大赛现场。(资料照片)

最令熊艳感到神奇的一件事是——

 

她在曾经住的小区,从没有主动与邻居相识,直到准备搬离,才从一些邻居的问话中发现,“原来还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但在如今的小区,她却是180度转弯,几乎所有业主都熟识她的微信名,走在小区里也像名人一样。

 

祁嫔也有同样感触,她曾在一个商品房小区生活10年,却从未参与过邻里活动,认识的邻居也屈指可数。

 

熊艳认为,关键区别在于背后支持的力量。

 

她记得第一次办生日会,孩子们多,去家里场地太小,居委的房子又还是毛坯房,当时的居民区党支部书记得知后热情帮忙,几经周折终于在隔壁居委借到大屋。

 

后来也有活动借不到场地,但书记都会一一解释。

 

“是能推就推,还是真心帮忙?业主是能很明确感受到的。所以有时即使没有如愿,我们也会谅解。因为你看得到她的真心。”远军说。

 

徐惠丽说,造一摸一样的小区很容易,要达到同等的软件实力和拥有同样的队伍却很难。

 

而这群“背后支持的力量”,并非一日一月形成。最初农村本地干部和“来自城市的干部”有隔阂,并不理解唐镇的发展定位。磨合两年后,改变在发生。有的村委干部,晚上不再搓麻将,跑去做手工,发现“还有更爱的东西”;有的居委干部以前穿着随便,但有次社区办画展,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们一起去看展,不少人穿起正装、化了淡妆。

 

80后居民区党支部书记马晓珂说,她印象最深是徐惠丽常说的一句:“我心目中的唐镇应该是什么样,我就往那个方向努力。你们希望你们的社区变成什么样,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去做。”

 

而一旦归属感形成,类似的活动平台就不会仅仅存在于一个小区。

 

某个周日,一个居委和镇招商办联合举办活动,把开公司的五六十位业主请来,给他们讲唐镇未来发展。业主们很高兴,周日下午本就无事,喝喝咖啡,建微信群,认识不少邻居,有的还谈成生意。镇招商办主任很开心:没想到居民有了归属感,还能主动把企业落户回家。

 

一开始本地居民也对商品房小区感到隔阂。圣马丽诺桥语别墅,被他们叫作“什么里个桥”别墅。但后来,年轻白领主动走近农村。去年雨水太多,很多稻禾出现倒伏,不快点收割就容易发芽。白领们把青年交友活动直接开去田地,帮农民割稻子,割完了还在稻田里拿把吉他唱歌;再找两口锅,姑娘们洗菜,小伙子们切菜,在土灶台上,一人做出一道菜。

 

有的本地人口头上说不爱喝咖啡,但家里来了客人,也会领着上唐镇文创中心的咖啡馆兜一圈,“看看,我们唐镇现在好吧?”

 

“一旦看得到改变,你就会有信心。”徐惠丽说,对于外来人群,人文平台的构建,会颠覆对农村和城郊结合带的感觉。

 

有一位意大利人住在唐镇,太太原本开点心房,后来做起咖啡屋,最近又忙上策展;他的一位德国朋友是外企高管,来拜访时爱上唐镇,干脆辞职在镇里忙活爱好;一位来自中国香港的导演,因与住在唐镇的一位导演相熟,上午在市三女中交流,下午就到唐镇中学交流。“资源就像滚雪球。”徐惠丽说。

 

德国著名法学家哈贝马斯认为:法律所设定的“权利体系”需要透过公共讨论和对话以形成民意和公意,并转化为“行政能量”。而这种力量便是社区的内生资源与力量。

 

“实际上我们是在培养熟人社区。不是古代因亲缘而产生的熟人社会,而是基于共同价值观的人文社区。”徐惠丽说。

 

2016年10月底的一天,小区活动现场,爸爸们笨拙地手抓女儿的头发,小女孩一个个被揪得龇牙咧嘴。

 

这场“爸爸扎辫子比赛”是熊艳们首次试以民非组织的角色承办政府项目。作为家庭文化周活动中的一项,连续3周,在不同小区举行。

 

熊艳和远军讨论的最终结果是,注册民非组织,熊艳担任专职理事。

 

理由之一是主体的合法性,合法主体就可筹资,施展的空间也更大。理由之二是,既然理念和模式这么好,为什么不让更多小区享受到?

 

眼下,他们正在尝试“记录社区”——向居民们征集对小区里一草一木一景的故事,做成二维码,挂在树上或池塘边,供人扫描阅读。

 

“你下次来,或许我们就有小朋友来当讲解志愿者,讲讲小树的故事、池塘的故事。这是他的家。”马晓珂说。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内文图来源:作者提供  图片编辑:苏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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