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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万“家人”| 一对普通的卡车司机夫妇,逝于青藏线后,为何收到近百万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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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胡幸阳 2019-01-12 15:42
摘要:这是一种独具特色的“虚拟团结”。

2019年1月9日深夜23时,“生命禁区”青海五道梁。地高天寒,长冬无夏。


张延斌掐灭了手里的烟,拧钥匙,点火。引擎的轰鸣取代了冷风的啸叫,成为夜色下的主旋律——卡车继续向目的地拉萨驶去。


这段路,张延斌不久前刚走过一次。那一回,他拉的是别人的货。


时钟前拨两周,在一个同样寒冷的晚上,一辆同样驶向拉萨的卡车也停在了这里。司机倪万辉与妻子李婵因为缺氧倒在驾驶室里,留下一车总值一百余万元的货物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彼时,张延斌与他的好友王林中正从拉萨经五道梁驶回兰州。同为卡车司机的两人很清楚:这一车货要是没送到,倪万辉的家庭将面临更严重的经济负担。


毫无犹豫,二人当即决定折返,替倪万辉夫妇走完剩下的路。  

 


“青藏线不易跑”

 

2018年12月26日晚,倪万辉在进藏跑货经停五道梁时上传了一段视频。视频里,他与妻子正在吸氧,试图缓解高原反应带来的不适。虽然面色苍白,两人仍挤出笑容面对镜头。“青藏线不易跑呀!晚安!”


没人能想到,这会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夜。

2018年12月26日倪万辉上传最后一条短视频。 (视频截图)    


在短视频社区“快手”上,网红主播倪万辉的网名为“开卡车小辉辉吖”,过世前拥有21万多名粉丝。两年间,他上传了328部短视频,最常出镜的是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有他按揭购买的卡车。


一年前,倪万辉第一次进藏运货。在短视频中,他左鼻孔插着氧气管,胡子拉碴,脸颊消瘦。他在视频下写道:“挣俩钱容易嘛!呼吁涨涨运费吧。”


开了十几年卡车的王林中告诉记者,进藏运货是最危险的,“青藏线每年都在死人”。高原反应、极端天气、恶劣路况和难以指望的补给、救援,这是每一名高原卡车司机都会面临的威胁。然而运费却没多少——同样的路程,进藏运货的运费只比其他线路高1/4左右。


即使如此,仍有数不清的卡车司机选择进藏运货。根据社科文献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一书,截至2017年的数据显示,71.2%的中国卡车司机属于自雇司机(即自购卡车的司机),其中大多司机是举债购买。同时,不少卡车司机是家中唯一收入来源,卡车月供与全家开销逼着司机们不得不为多出来的那1/4运费冒险进藏。


与倪万辉一样,王林中也是两千多万自雇司机大军中的一员。他的卡车按揭购买共计60万元,首付一半,剩余须每月偿还15000元。


在出事9天前,倪万辉刚刚为大儿子过完11岁生日。之后,他带着妻子匆忙离家,从河北邢台出发,南下前往重庆,随后进藏。这是倪万辉2018年底前最后一次跑货,他打算多赚点运费,安心过年。


据邢台市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官方微信“邢台发布”通报,12月27日上午,邢台货车司机倪万辉夫妇的遗体被青海警方发现,死因初步鉴定为高原缺氧。


消息迅速在卡车司机群体中炸开,经过社交网络与媒体报道的二次发酵,这对普通夫妇的离世被广泛关注。1月1日,千余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卡车司机与网友自发来到河北邢台,为夫妻俩送行;“快手”发布官方公告,将永远保留倪万辉的账号;社会各界伸出援手,倪万辉的家属已收到近百万元捐款。  

 


“今天我帮你,明天就有别人帮我”

 

张延斌与王林中伸出援手时,并不知晓倪万辉的网红身份。


当时身在五道梁的他们,先是看到当地货运公司老板张冬冬的求助帖《格尔木全程寻找爱心代驾卡友》,又留意到卡车上仍载着总价上百万元的数十辆摩托车,都很明白:如果这批货不尽快运到目的地,不仅倪万辉的家人拿不到运费,甚至可能背上极高赔偿金。


“很多人都忌讳死过人的卡车,我们俩无所谓。”张延斌告诉记者,“我们只想着快点帮他们把货送到。”他当即联系物流公司负责人陈滨德,希望能帮助倪万辉完成未竟的任务。陈滨德一边调派司机转运二人车上的返货,一边在电话里向他们保证,“你们尽管去帮,车上的货化了也没事!”


倪万辉的卡车车窗在援救时被打碎,冷风不停灌进驾驶室。没人能在冬天的青藏高原驾驶一辆漏风的卡车。


张延斌当即决定换用自己的卡车头牵引货物。刘洪磊、薛万峰、杨振、杨飞、杨超这5位卡车司机主动上前帮助。“五道梁是高原反应最厉害的地方,我们跑了十几年青藏线的,到那边还是会头疼。”张延斌话语间流露出对5位热心司机的敬佩,“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整晚睡不着,感冒发烧全来了。”


越是经验丰富的老司机,越不敢轻视五道梁的凶险。换作平时,在海拔4600米左右、气温零下十几摄氏度的“生命禁区”,无人敢干重体力活。但是,这次的活必须完成。12月29日晚20时06分,在5位司机帮助下,车头调换完成。


“我们俩轮流开车,没停下休息,也没吃什么东西。”张延斌至今仍在庆幸一路上没出太多意外。唯一一次险情是一次碰擦事故——2.7米左右宽的卡车在仅6米宽的公路上擦到一辆小车。所幸解决得很快,没有耽误行程。两人经过一天一夜的交替驾驶,于12月30日晚20时53分抵达拉萨送货点。


两人第一时间将货款转给了倪万辉的家属,并拒绝了家属赠予的1万元谢礼。回到兰州后,陈滨德给两人举行了小小的颁奖仪式,颁发“好司机”锦旗。“都是卡车司机,互相帮忙很正常。”王林中笑着搂住身边的张延斌,“跑卡车的,哪有不碰到意外的。尤其是青藏线,叫救援,半天都没人来,有司机路过能帮就帮了。今天我帮你,明天就有别人帮我。”

1月8日,陈滨德(左八)为王林中(左五)和张延斌(左六)颁发锦旗。 胡幸阳 摄

 

道路救援对卡车司机来说,不仅反应速度不够快,收费也颇为高昂。卡车在青藏线上出了问题,司机若从就近城镇叫维修工,则维修费和替换零件的费用都要翻上10倍不止。因此,卡车司机间的互相救援格外重要。


这种互助链条在卡车司机内部早已形成群体认同的连接纽带。在卡车司机交流平台“卡友地带”上,记者在“求助”一栏看到新的求助帖不停刷新,一般在三五分钟内就得到“卡友”们的热情回应与帮助。


由于卡车司机在劳动过程中非常分散,鲜有线下碰面机会,他们更依赖互联网与智能手机,以建立纽带。除去“卡友地带”,卡车司机们还以微信群等形式组织起不同团体。《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一书将卡车司机之间互助救援的热情与高效归因于这种独具特色的“虚拟团结”。  

 


“我哪知道几点”

 

无偿跑了一趟拉萨后,张延斌与王林中回到自己的生活。春节临近,他们决定多赚点钱。两人要又一次进藏。


1月8日上午9时,装货工开始往两人的卡车上搬冻牛肉。数十吨牛肉,4名装货工要花上大半天才能全部装完。张延斌与王林中清点完数量后,盖上棉被和篷布以保温防湿。此时,已是16时许。

1月8日,装货工往两辆卡车上搬数十吨牛肉,4名装货工要花大半天才能全部装完。 胡幸阳 摄


“还不能出发,得等到晚上。”张延斌让打算跟车的记者先去休息,“兰州0点前卡车禁行。”事实上,即使没有禁行,长途卡车司机也大多选择在深夜出发,避免堵车。


晚上23时30分,王林中躺在驾驶室里小憩。驾驶室是卡车司机的第二个家——两个座位后的空间被改造成一张小床,上层空间则被用作行李架,上面放着王林中的行囊和家人为他准备的干粮。驾驶位与副驾驶位之间有一张桌板,上面堆着热水瓶、果汁和水果。不住招待所、不进饭店,累了就睡小床,饿了就吃干粮和水果,渴了水管够,如此一路,开支被压缩到最低。


张延斌打开车门爬上了车。两人此行虽不同车,但亲如兄弟的他们在出发前总会闲聊一会儿。20分钟后,话语声渐弱,驾驶室逐渐被音乐声和烟雾所充满。张延斌同王林中告别后,返回自己的卡车。王林中从被窝里爬出,熟练地翻到驾驶位上,关灯、打火,卡车在引擎声中启动。


“你看路边。”记者顺着王林中的指向,看到路边停靠着一长串卡车,“这些都是还没起床的司机,他们睡到三四点再出发,有时太累,睡过了就得再等一天。”


深夜公路上少见其他车辆。在没有路灯照明的路段,王林中必须打开远光灯。前方偶尔来车,他会提前关闭远光灯,等会车结束再打开。路不算平整,重型卡车颠簸得厉害,小桌板上的橘子滚落一地,记者的腰很快就酸痛到难以忍受。王林中说,这段路其实还算好,等进了青藏线,尤其是到格尔木以后,那路才叫难走。青藏公路平均海拔4000米,维修难度与成本极高,通车数十年,路面早已不堪重负。卡车司机老魏就曾在青藏公路上被颠断腰椎,卧床一年。


“这种事情太多了。”王林中说,“除了腰痛、肩周炎这种全国卡车司机都有的毛病,我们跑青藏线的还有风湿病——那风都不知道从哪里进来的,腿脚冻得要命,盖上大衣都没用。”卡车向西驶入青海境内后,记者体会到了王林中所描述的情形,没多久双脚已冻得失去知觉。而这只是青藏线“最轻松”的起点。


9日凌晨2时42分,王林中把卡车停进马场垣服务区,把两边车窗各摇下一些后,钻进被窝,鼾声很快响起。对卡车司机而言,每一分钟休息时间都是宝贵的。素有青海“东大门”之称的马场垣服务区,深夜整齐停靠了多排同样型号的卡车,除了偶尔驶过的卡车声和被车门遮掩的鼾声外,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马场垣服务区被称为青海“东大门”,许多卡车司机都会在此暂时停靠休息。胡幸阳 摄


6时30分,隐约的音乐声从被子下漏出。王林中翻了个身,按掉闹钟。地处西部,又是冬天,此时天还没亮,他打着哈欠启动引擎,点上一支烟提神。


他告诉记者,昨天接到一个采访电话,“一个劲问我,帮‘小辉辉’送货时几点到的哪里。我哪知道几点啊!出来跑货就是吃饭、开车,实在累了休息一会儿,别说几点了,连星期几我都不知道。


冬天的青藏线气温低,司机们不用担心货物变质,累了倒是能小歇片刻。一旦天气转热,王林中就必须雇一名司机,以最快速度轮班把车开到终点。  

 


“我来给你算一笔账”

 

“你既然问了,我来给你算一笔账。”前卡车司机魏永波之前还在用兰州方言谈笑风生,突然面向记者前倾上身,严肃地用普通话说,“跑运输,你得先有辆卡车。你要是自己买车,首付一半,还得背上30万债务……”


根据中国道路运输协会发布的《绿色驾驶报告之“卡车司机生存状况”》,到2016年为止,全国卡车司机人数已达3千万之巨。占7成的自雇司机,确如魏永波所言,看似一单挣得不少,但扣除月供、油费、过路费、罚金、维修费等支出,以及雇佣司机的工资,最后自己留不下多少钱。即使是行情好的时候,“前三年也就挣个车”,第四年起才是真正赚钱的时候。然而此时,卡车损耗已到临界点:维修费从第四年起,每年超过10万元;卡车也因损耗开始贬值,“60万买的车,开了三年最多还值20万”。虽然国家规定,卡车最多能开15年,但事实上,没有卡车能连续使用15年。

王林中早已习惯在深夜开车。 胡幸阳 摄


行车时,事故与堵车常伴卡车司机。《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数据显示,2016年有14.3%的卡车司机发生过至少1次交通事故。堵车则更常见,原因五花八门——事故、车辆故障……


青藏线上,狭窄路段仅有两辆卡车宽,一旦堵车,可能几天都没法前进。耽误运期,货物变质,损失均由司机自负。而在服务区休息时,偷油贼又成了卡车司机的头号敌人。稍不注意,一箱油在几分钟内就被抽光,司机损失数千元。


最根本的不稳定,则在于货源市场的不稳定。随着运输效率的提升,运力趋向饱和,供大于求的市场使得卡车司机失去议价能力,很难找到酬劳合理且长期、稳定的订单。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很多司机会选择在“货车帮”、“运满满”等APP上找货。找货效率的提升引来更多司机竞争,货主便能肆意压价。而更传统的方法则是向物流公司支付一笔至少500元的“信息费”来获取订单。


因此,不少自雇司机选择不再雇司机,而与妻子一同跑货,以省下每月近万元的工资开支。而一旦出事,就是夫妇一起。正如离世的倪万辉夫妇。


“所以说,开卡车就跟赌博一样,早晚会输得血本无归。”魏永波如今已经转行,自主创业,承包了一片梨园。


张延斌和王林中相对幸运,他们挂靠的嘉友物流公司有一位好老板。陈滨德以前也当过卡车司机,转行后,更能理解这一群体的难处。“我收的信息费比市场上低很多,还给司机找好装货工。扣掉场地费和内勤工资,剩下赚的钱够我养家就行了。”也因此,陈滨德的公司规模做不大,“我们一天最多装两车货。和我合作的司机都必须特别靠谱才行。”  

 


“我现在有60多万粉丝”

 

在被问及“想没想过转行”时,王林中沉默了。半晌,他点着一支烟,望向前方,“我15岁开始跟车,有了证以后开车,一直到现在32岁,除了开车什么都不会。”


在王林中的家乡甘肃省永登县苦水镇,选择做卡车司机的年轻人很多。“就是喜欢车,喜欢开车,想开着车出去闯一闯。没啥文化,别的干不了。”


同王林中一样,许多人选择卡车司机这份职业,既有情感上的主动选择,亦有被动因素。而随着驾龄增长,主动选择的动机日趋薄弱,直到最后“别无选择”。王林中说,以后绝不会让儿子去开卡车。

 

不过,这些年王林中的收入虽有波动,但总体仍处于上升趋势。他觉得,大环境在变好,从前常见的乱收费、碰瓷、偷骗抢等现象眼下很少见。2017年9月15日,交通运输部、公安部发出《关于印发规范公路治超执法专项整治行动工作方案的通知》,在全国范围内联合开展为期4个月的专项整治行动。王林中说:“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被罚的钱少多了。”


1月10日下午14时26分,张延斌把车开到了唐古拉山,距离拉萨还有600公里。眼前的车堵成长龙,一动不动。


下车询问后,他得知:由于路面结冰,有的车上不了坡,只能靠铺沙子慢慢前行。这种情况并不鲜见,张延斌不着急,干脆坐在车上玩手机。

张延斌在驾驶室拍下远处卡车排成长队的照片。

 

他打开“快手”,发了一条提醒:“唐古拉山压车了,从雁石坪走安多方向的车辆记得带吃的。”没多久,“卡友”们的点赞数就过了千,还在不停上涨中——帮倪万辉送货,让他和王林中意外地“火了”。


“我现在有60多万粉丝。”张延斌笑着说,“也算是网红了,得负起网红的责任。”


有朋友建议他开直播收礼赚钱,他简单回应:这样不太好。最近,张延斌提高了上传短视频的频率,“让大家多了解我们卡友的生活”。
   

他深知,60万粉丝能让收入水平上不止一个台阶,但他仍想在卡车司机这条路上走下去——越过唐古拉山,穿过那曲,抵达拉萨。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胡幸阳 摄 图片编辑:雍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说明:驾驶室就是卡车司机的第二个家。图为王林中(左)与张延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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