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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China,才能做china | 一群寻梦的外国人,在“千年瓷都”景德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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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殷梦昊 2019-01-11 20:05
摘要:“只有当别人来了,有了对照,咱们才会警醒,才会发现自己文化的价值。”

2004年的一天,在英格兰西南部城市巴斯,62岁的日裔英籍陶艺家安田猛收到中国香港友人的邀请信,打算去闻名于世的“千年瓷都”开设工作室。当他征求妻子弗利斯蒂·艾丽芙的意见时,对方犹豫了。纠结了一会儿,同为陶艺家的弗利斯蒂选择支持:“如果你真的要去,可以去两三年,再回来。”  

 

妻子未料到,安田猛从此在景德镇扎根,连她自己也爱上了这座上万公里之外的东方古城。“她现在要求我留在景德镇。”安田猛笑着模仿她的语气,“‘你可不能走!不然我就没法来了。’”这14多年间,还在教书的弗利斯蒂每年利用寒暑假来此创作。 

 

他们不是特立独行者。从21世纪初开始,地处内陆、相对偏僻的景德镇出现一种独特的社会现象——“景漂”一族。他们特指被陶瓷文化吸引来景学习、工作、生活的外地人,约有3万人,其中外籍人士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被称为“洋景漂”。  

 

据景德镇市公安部门统计,2018年1月到10月,登记的入境外籍人士约9000人次。“他们大多经朋友介绍过来,并不通过专门机构,而且行踪不定,所以很难掌握确切人数。”景德镇市招才引智局景漂景归人才服务部的江璐说。  

 

1月份无疑是“洋景漂”的淡季——新年之际,又是中国南方一年中的湿冷时节,外国人没有理由再作逗留。即便如此,记者仍找到好几位“留守”的“洋景漂”,走进他们如陶瓷般多彩的人生。

 


“不,我是景德镇人”  

 

作为最早来景德镇工作的外国艺术家之一,76岁的安田猛如今除了回老家东京探望亲友或偶尔出差,都泡在位于陶溪川文创街区的工作室。   

  

乍一看,这位亚洲面孔的白发老人没有太多特别,直至听到他的日式英语,你才会意识到他来自异国。

 

“景德镇改变了我。”安田猛端起青白瓷咖啡杯,环视工作室里大大小小的青白瓷,“从我的作品就可以看出,这种改变已经成为我生命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安田猛的工作室一楼,整齐摆放着制瓷工具和材料,还有他在跳蚤市场上收集的古玩。 殷梦昊 摄

 

青白瓷,早在举世闻名的景德镇青花瓷出炉之前350年,就在景德镇盛产。14年前,安田猛正是奔着这种莹润似玉的古老材料而来。  

 

在这个寒冷冬季,同样留在景德镇的还有香港陶艺家何善影和她的丈夫雷菲力。不久前,他们回纽约过完圣诞节,便迅速返回距市中心约20公里的浮梁县湘湖镇玉田村一座废弃工厂。

 

破旧的老厂房被爬山虎布满,门是铁的,窗是木的,树木掩映下能看到野鸡踱步。3年前,何善影和雷菲力第一次被朋友带来时,就爱上了这里。“和纽约相比,这才是我们的大本营。”雷菲力兴致勃勃带记者参观300平方米的工作室。

 

雷菲力似乎更符合中国人对老外的印象:金发碧眼,高大幽默,一口地道英文,偶尔用蹩脚腔调说几句中文俏皮话。但实际上他非常“中国”:衣服、背包、手机全是国产品牌,包括每天骑的电瓶车。他爱普洱,还爱八大山人。如果说还有什么他尚未适应,那只有江西菜里的红辣椒。

 

此时,来接夫妻俩去农家乐的老黄在门外按起喇叭。老黄是生意人,也兼司机。他为很多“洋景漂”开过车,虽然只会说“Hello”“OK”,却不妨碍他们成为挚友。

 

这顿乡野农家菜,有鱼有虾有牛肉,还有老黄的四川老友寄来的白酒。老板贴心地为每道菜都备好公筷。大家围桌举杯,祝福“新年快乐”。

 

何善影生在香港、留学纽约,后在纽约一所大学教授陶艺,每年寒暑假都来景德镇;雷菲力生在伦敦,后移民加拿大。两人婚后住纽约,现“留守”景德镇。

 

“他应该算是英国人。”何善影想了想说。“不,我是景德镇人!”雷菲力不服气,“只有在路过玻璃窗时,我才会发现自己是老外。”

 

另一位“洋景漂”,来自非洲乌干达的90后留学生奥森·罗伯特,也在微信上给记者发过类似表述——“我是本地人”,外加中国年轻人爱用的捂脸表情。他今年7月将从景德镇陶瓷大学(下称“陶大”)硕士毕业。这是全国唯一一所以陶瓷命名的本科高校,是有资格招收享受中国政府奖学金攻读硕士(学士)学位留学生的94所高校之一。    

 

“我大概是景德镇历史上第一个从乌干达来的。”罗伯特猜道。在学校,他仅有的两个非洲“老乡”来自刚果。因为肤色、语言、文化障碍,他曾担心找不到朋友,可后来发现,“这有来自全世界的人,而且都很友好”。

非洲90后留学生罗伯特和他关于“一带一路”主题的陶瓷作品《在一起》。 受访者供图

 

罗伯特打算毕业后在景德镇再留至少两三年,先谋一份职,再寻机创业。去年,他的作品《在一起》入围一场主题关于一带一路的展览。作品由一个个不规则的、画着非洲风格花纹的圆形瓷片拼接而成,他想表达的思想是:无论来自哪个国家,无论个体有何差异,世界已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

 

来自美国阿拉斯加的陶艺家理查德·斯文森更有理由自称“景德镇人”。他13年前来陶大教书,后来娶了一位中国妻子。现今,他们住在湖田村附近——昔日景德镇规模最大、生产瓷器最精美的湖田古窑所在地,过着标准的景德镇市民生活。  

 

唯一令他遗憾的,是中文依旧说不好。但语言不是唯一的交往方式,社区绝大部分人都熟悉这位和气的美国人。小区门口一位老太太听见记者要找他,立刻带路上门。  

 

“邻居们让我感到被完全接纳。”理查德感叹,对门一对八旬夫妇经常送来亲手种的蔬菜,“很可惜,我没有菜地,只能买牛奶送给他们。”

 


去China,才能做china

 

来景德镇之前,安田猛在英国生活40年,研究青白瓷10年之久,却一直缺乏进展。他想回日本,但他很清楚,日本陶瓷技术的源头在中国,在景德镇。  

 

英文里的China,首字母小写指瓷器,大写则指中国。景德镇古称昌南,意指坐落于长江南岸。唐朝时期,昌南生产的精美瓷器远销海外,欧洲人以获得昌南瓷器为荣,把“昌南”的谐音“China”作为瓷器和瓷器的家乡“中国”的代称。

 

2003年,安田猛遇到人生转折点。这一年,他受邀到景德镇陶瓷学院(注:陶大前身)参加陶瓷国际艺术研讨会。“我到过很多城市,景德镇是最特别的。没有一个地方有那么多的手艺人和那么大的制瓷规模。人们有各种办法做陶瓷,与西方工艺不同。”三四天里,他走街串巷,见识到了平生从未见过的东西。 

 

参与那场研讨会的外国陶艺家共有100多名。“100个老外同时出现在景德镇,在当时是非常稀奇的。”牵头者李见深对记者说。他上世纪80年代从陶院毕业,赴美攻读硕士,又回陶院教书,致力于推动陶瓷文化走向世界,被许多人称为“景德镇大使”。

 

李见深曾在加拿大住过一家政府资助的艺术中心,那里供写作、绘画、陶艺等艺术人才居住。1998年,他将“驻场艺术家”模式引进国内,在盛产瓷石的三宝村打造了保留中国农业文明特征的国际村落。如今,三宝村是“洋景漂”人数最多的聚集点之一。

 

而对香港人何善影来说,来景德镇,意味着“寻根”。1996年,还在陶艺系念大三的她坚持跟着美国的老师来景德镇。身为中国人却不懂景德镇陶瓷,这一点令她羞愧。

每年景德镇冬天和夏天,最冷和最热的季节,陶艺老师何善影才有时间来此创作。 殷梦昊 摄

 

至于在景德镇扎根的原因,何善影说,其一是高岭土。这种洁白、细腻、松软的黏土只有当地能找到,“外国的泥巴也能做,但容易变形或釉色烧不亮。外行也许看不出,但内行都明白”。

 

顶级手艺人是另一大原因。景德镇手工制瓷体系曾高度细分,配泥、拉坯、利坯、施釉……老匠人大多一生只做一件事,将每件事做到极致。“外国陶艺师虽然每个环节都会,但许多复杂设计,没有景德镇老师傅的帮助,无法实现。”理查德说。

 

此外,在景德镇可以轻松找到配套服务。艺术家无需拥有自己的窑,甚至无需工作室。雷菲力在“瓷板画一条街”老鸦滩有3位合作多年的烧窑师傅,各有专攻。他每周都去其中一栋楼,画上一天,画好拿给师傅烧。“老板不收场地费,烧坏了我也不用付钱。”他说,如此周到服务,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无法找到。

 

李见深粗略估计,在国外和在景德镇制作同样的陶艺作品,前者成本大约是后者的5倍。何善影也说,建一样的电窑,景德镇是2万元人民币,美国是2万美元,“艺术家也必须考虑经济问题”。

 

文化氛围,则是更微妙又不可忽视的一点。

 

“来景德镇是我这辈子最棒的决定之一。我爱景德镇的环境和生活方式。”雷菲力认为,在远离都市纷扰的乡间,整个人轻松自在,“这一点对于创作至关重要。”

 

和雷菲力给人的感觉一样,他的瓷板画也有双重气质,既有松竹、远山、溪流,也有即兴的色块、模糊的形状。东西方绘画的意趣、技法交融,难分彼此。

 

记者问他还打算在这里多久,他答得不假思索:“没想过。也许一直到我死去。”  

 


彼此的成全 

 

实际上,就在安田猛抵达景德镇的21世纪初,景德镇曾失去“瓷都”宝座。十大国营瓷厂完成改制,陶瓷产业变得萧条。一些老匠人转行;一些人放不下这一辈子的手艺,开起小作坊。

 

2003年和2004年,中国工艺美术协会与中国轻工业联合会、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先后将“中国瓷都”称号授予福建德化与广东潮州,景德镇一度掀起轩然大波。

 

李见深记得,他那时曾对市领导说过一句话:如果景德镇常住老外能达到100人以上,这个城市就有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中国人常常在惯性中无视自己的文化。只有当别人来了,有了对照,咱们才会警醒,才会发现自己文化的价值。”这位个性十足的陶艺大师,20多年来为中国文化传播与传承奔走,尽管常常不被理解。 

 

就在业内和学界为景德镇的未来忧虑之时,一群外来者有意或无意地为这座昔日“瓷都”注入了新的活力。

 

2005年,由安田猛协助建成的乐天陶社开张,成为当时景德镇最先进的陶艺工作室。空调、抽水马桶、现代厨房、可以完全封闭的门窗、现代化管理方式,这一切在当地小作坊都从未出现过。为了安装Wi-Fi,安田猛还专门去了一趟上海。

 

但在安田猛眼里,老工匠数十年练就的技艺才是最宝贵的。他希望离工匠们“越近越好”,于是将社址选在倒闭的雕塑瓷厂,和小作坊的老工匠成为邻居。

 

从此,每年有几百位陶艺家来乐天陶社驻场,每周五的“大师讲座”场场爆满。东西方的理念与技法,在这里碰撞交融。外国陶艺家的作品起初并不被当地人接纳,渐渐地,一些传统工匠开始学习、适应。习惯了周正杯子的他们,尝试制出歪歪扭扭的形状。

 

就像对于雷菲力“不中不洋”的瓷板画,烧窑师傅刘统金老实承认“看不懂”,却表示尊重:“他有自己的想法。”

在景德镇老鸦滩的一家作坊,雷菲力正在画画。因为天气寒冷、没有空调,他穿了四件衣服和两双袜子,戴了两顶帽子。 殷梦昊 摄

 

老鸦滩的工艺美术师纪长岭也对这位经常擦肩而过的老外竖起大拇指:“很吃苦,很专业!”年近六十的纪长岭来自山东,也是老“景漂”,他觉得“不雷同,就是好东西”。

 

一位陶大毕业生告诉记者,从前景德镇只认可大师作品,年轻人除了深造、执教,出路有限,因为自制作品难有市场。这种困境正被外来艺术家打破。

 

不过,几位“洋景漂”仍表达了忧虑。比如,未来的工匠在哪里?“做陶艺辛苦,而练好手艺,需要长年累月沉淀。”何善影很无奈。

 

2016年,乐天陶社举办了一场“景德镇雕塑瓷厂工艺师傅邀请展”,共收集128位普通工匠的故事。这关乎这座国有瓷厂60年的记忆,也关乎景德镇文创产业发展的未来。香港乐天陶社社长郑祎说,希望唤起人们对工匠的重视和尊敬。

 

改变在悄然发生。国外陶艺家的创作过程中,若在拉坯或其他工序中有工匠参与,一定会联合署名,而国内并无此传统。

 

纵观景德镇历史,素来是“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洋景漂”成全了今日景德镇,而他们也无一不被景德镇成全。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周寅杰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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