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春秋末年圣哲，曾任周朝柱下史、征藏史。晚年见周德衰败，权贵争利，民生凋敝，而无人听其教诫，不愿同流合污，于是辞官归隐。出关之际，遇到关令尹喜。尹喜亦是在世修行者，登楼遥望，见“紫气东来”，知是圣人来此，于是要求其为世间留下真言。老子不得已，勉强为之陈述五千言余言，传之今世，人称《老子》，尊之曰《道德经》。《道德经》是我国第一部私家著述、道家哲学思想的重要来源、诸子学的开山之作，也是我国最为重要的文化经典之一。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它也是目前仅次于《圣经》的译文种类最多的世界性名著。

《道德经》内容包罗万象，文意深奥，它以“尊道”而“贵德”为宗旨，既论述了宇宙本源、万物化生等形而上问题，也阐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所谓“内圣外王”之学。如果要择选其中的一二言作为入道的法门，则“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无疑是最为重要的真言之一。它的意思指道生万物，故道是万物的本源，万物的持存则在于归返根本，保有“柔弱”。这个道理简洁而玄奥，以下可以联系几则故事以明之。

老子年幼时，追随商容学道。商容，后世音转为“常从”，亦即“常樅”，他是春秋末期齐桓公的大臣，精通天文历法，礼仪外交以及王霸之术，他全面影响了老子，所授思想皆成为此后老学奥义的基石。史籍记载商容晚年得疾，老子一直在旁侍奉。某日，商容自知时日无多，于是召见门下弟子。当时，少长咸集，皆恭立榻前，皆知他们的老师大限将至，但都没有哭哭啼啼。因为道家讲求人只是阴阳之气的赋形，暂寄天地之间而已，终结尘归尘、土归土，所谓“死”只是外在的游子归家罢了。老子立在诸弟子之前，深知师徒之礼只有学生来问，没有师父往教，于是发问道：“先生现在病情深重，还有什么遗教要告诉门内弟子的吗？”商容听了发问，内心宽慰，于是说：“即使你们不问，我也将告知你们。”

在平和气息后，他张开嘴巴，向老子展示，问：“我的舌头，还在吗？”老子答：“在。”“我的牙齿还在吗？”老子答：“不在。”商容进而问：“你知晓其中的道理吗？”老子回答说：“舌头的在与持存，不正是因为它的柔弱吗？牙齿的不在与难以持存，不正是因为它的刚强吗？”商容听完后，笑道：“很好啊很好，你已经抓住了这个道理，领悟了存在之所是。天下万事万物的‘在’与‘是’的道理都已在其中了，我也没什么能再告诉你们的了。”说完后，安然闭目，与世长辞。

商容去世后，他的临终教诲一直回响在老子的心海里，时不时会激起一些波澜。暮春之初，老子与弟子游学于江河山林之间。一行人泛舟于长江之上，老子见江道曲折，但烟波浩渺，两岸上大风遒劲，高木斜折，但绿草盎然，于是回头问弟子：“我们平常都在讨论道，道自然不是平常事物所能比，但非得说的话，天地间哪个事物更近似它？”弟子在思量后，纷纷各呈己见，但多从大道无所不包、至高至贵处着眼，寻找高贵强大之物做比。老子摇头说：“这些都相去甚远。道虽至高至贵至强，但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强以弱为根。在万物中，我们船下的水最接近道，上善若水啊。”老子进而问：“你们知道其中的道理吗？”弟子回答说：“在天地间，水无所不至，苍穹顶有雨水，大地上有江海湖泊，九土之下依然有渊泉。且人兽草木身上无处不有水。”

老子又问：“水为何能无处不在，万物都要与它相伴，无远弗及如大道呢？”弟子答曰：“那是因为水善于利益万物而不去争利，居处在众人所不喜的卑下处，因此万物乐于其在左右，也因此近于道。”老子闻言而喜，又问：“水又因何能利物不争呢？”诸弟子默然。老子进而自答曰：“原因在于它持守了‘柔弱’，从而保有了自身的‘在’与‘是’。因其能持有真我，才能发挥真性情、真功用，事物也乐于与之交往。”进而又指向长江两岸说：“你看这岸上的草木，其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在大风之下，首先被吹折的就是那些看似刚强高大的树木，而小草、细柳看似弱不禁风，却俯而不倒，摇而不断。那也是因为它们保有自身的柔弱，克制了刚强自大的冲动。”老子言罢，众弟子抚掌称善。

游船靠岸后，老子与弟子们走进一小村落，在一户人家门口讨点水喝，又稍作休息。这户人家四世同堂，年迈者身体僵持，腿脚不便；壮年者身负百斤重担，依然能立而谈笑；少年者嬉戏打闹，健步如飞；又有赤子婴儿，在襁褓之中，但哭声嘹亮。老子见此，若有所思。出门后，弟子问：“先生方才出神，不知有何心事？”老子道：“刚才在农户家中休憩，我观照到了自己的一生，初始与临终都在其中了。”弟子惊问其理。

老子说：“此前在江河之上，论说‘水几于道’、细草强于巨树的原因都在于‘柔弱’，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柔弱正是最为根本的‘身体’现象，是最强的生命性力量。道本虚无柔弱，人性同之，亦本清静，如初生的婴儿无我无物，所为皆是自然；终日哭号，也不会出现喉咙不适的情况；不区别万物、不取不夺，以致蜂蛇鸟兽也不蛰搏他。修身就是要从虚无本性出发，抟气至柔，淡泊为之，在洪流中面对具体事物虽总有情欲以及由此引发的刚强冲动，但应损之又损。增益情欲是夭邪，以欲望调动血气是逞强。事物逞强，就是违背常道，必然难以持存，很快衰败。人的一生就是从柔弱走向刚强的过程，生与死不就是柔弱与刚强的博弈吗？柔弱增益，则长生，刚强增益则死亡。虽然人终有一死，但有道者知晓柔弱为本，以此调和气血，如此才是养生者，才是真持存者。”弟子闻言称善。

老子一行最终进了一处山林，继而沿着一股溪流游走，之后钻入一口山洞。洞内幽昧，但流水声、滴水声清晰在耳。走了一段时间后，豁然开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悬瀑布与一片水潭。众人见此甚喜，皆沐浴其中。休憩片刻后，老子又问弟子道：“我们刚才讨论道用柔弱时，认为流水、细草、婴儿皆有此特征，但又称‘上善若水’，水之柔弱高于细草、婴儿，这是为何？”弟子不解。老子指着眼前的流水和身后的山洞，感叹道：“正如刚才所见溪流能攻克高山，滴水可以穿石。天下没有什么比水还柔弱的，但攻穿刚强之物，没有能比得过它的。那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水坚持、不更易，数十万年如一日。因此，柔弱而胜刚强的水之理，天下无人不知，却无人能行。世人闻道而喜，但不能坚守，故慎终若始最为可贵，保有柔弱需如戒，不可须臾而废。”众弟子听罢，皆面有愧色，省思良久。

作者单位：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