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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广等20多城“坟场”被拍摄之后,谁还愿意谈论共享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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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凌云 2018-08-16 16:23
摘要:逃离单车坟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吴国勇的家在深圳福田。但福田这处共享单车“坟场”,却是他最晚发现的。因为它藏身于社区内,高门高墙,绿植掩映。
   

倘若用嘲讽的口吻形容,此处是“最体现绿色环保概念”的。
   

共享单车,因其解决老百姓出行“最后一公里”痛点,而被誉为中国“新四大发明”之一。它所倡导的理念,本就是低碳环保、绿色出行。不过,随着共享单车在全国范围内大热,资本饕餮、“跑马圈地”,无序投放、违章停放、违法骑行等渐成城市管理的痛点,并一步步催生了共享单车“坟场”。   
   

55岁的摄影师吴国勇,几乎记录了全国范围内所有共享单车“坟场”存在的城市。从今年初起,他遍访北京、上海、广州等20多个城市,共拍摄32处共享单车“坟场”。在一张张颇有视觉冲击力的照片里,这些曾经穿行于大街小巷的共享单车被丢弃在角落,和杂草共生。曾有朋友建议吴国勇给这组作品取个中性的名字:共享单车。“我没同意。我始终觉得,这个作品是有情绪的。”作品最后取名为“无处安放”,在网络上广泛传播,点击量高达几亿人次。


在吴国勇看来,共享单车“坟场”不仅仅是当下独特的物理奇观,更像一个社会隐喻,应当被记录,“风暴过后一片狼藉,带给人们对于当下中国经济、资源、环境以及人文社会诸多层面上的广泛反思。无处安放的,还有我们对这世界的执念以及对财富的梦想”。     
    


“疯狂”

吴国勇正在用无人机拍摄。 张凌云 摄 

吴国勇不是第一次被阻挠拍摄了。在拍摄单车“坟场”的大半年间,他觉得大部分时候都提心吊胆,像是“偷偷摸摸做坏事”。
   

在武汉武昌区毛家巷,吴国勇盯着他的无人机一点点飞向江边。无人机高速旋转的扇叶扬起了马路边的尘土,他却顾不上拍灰。如果网上的信息没错,这里又有一处。果然,屏幕里出现了各种颜色的共享单车,层层叠叠,堆积成几米高的小山峰,还有用黑色网纱罩住的单车堆,绵延几十米。这片单车“坟场”的不远处,是被称为“长江上最美大桥”的鹦鹉洲长江大桥。


他没意识到周围渐渐聚拢了不少人。一位冲上来的中年男子用手在无人机的遥控前晃了晃,想要盖住镜头。


吴国勇异常淡定,头也没抬,眼睛直盯着屏幕,“摄影爱好者罢了,拍拍东西,拍完就走”。他确实只让机器来来回回飞了近半小时,打算第二天再来补充拍摄。
   

伪装成随便拍拍的摄影爱好者,对他而言是常态了。因此,为了集齐高清照片、视频和VR的素材,每一处单车“坟场”他都得耗上许久,一拍再拍。    
   

更麻烦的是,很多“坟场”都是流动的,存在的时间往往只有几个月,没过多久,共享单车可能会被移走。吴国勇在长沙就彻底扑了个空,提前在网上搜寻的3个“坟场”全都没找到,包车司机带着他足足转了2天。    
   

“现在不拍,可能过几个月就没了。”吴国勇常常会重返很多城市,持续跟踪。光武汉,他就拍了3次。
   

在武汉洪山区一个小区旁的广场时,眼前的无人机飞过刷着绿漆的围墙,而屏幕这端,吴国勇期待的画面却没出现。就在3个月以前,围墙还是一片铁丝网,里头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堆放着上万辆共享单车,场地中间的中式亭子仿佛一座孤岛,被淹没在废弃单车的海洋里。可仅仅3个月过去,他回访时,无人机的实时图像里,没了一点当初的痕迹。   
   

在拍摄中,吴国勇不止一次被怀疑别有企图。最严重的一次,在厦门,两位看场的工作人员报了警。他被迫删光照片,幸好回家后通过技术恢复,照片失而复得。
   

吴国勇至今记得工作人员的不解——“厦门这么多的美景你不拍,你拍一堆废弃的单车干什么?”    
   


“狼藉”

 

为何要拍“一堆废弃的单车”?吴国勇记得,他的第一次被触动,是去年9月在网上看到杭州共享单车“坟场”的报道。
   

在倡导绿色出行的杭州,曾获得6个国际级奖项、8个国家级奖项的公共自行车系统,早已成为这座城市公共交通的一部分。今年,是杭州公共自行车系统营运服务十周年。那么,铺天盖地的共享单车,在杭州的部分被废弃,能否佐证其他城市的类似困境?    
   

曾以航拍方式记录深圳河两岸变迁的吴国勇,对“变迁”有着他的社会思考。“自2015年5月第一辆无桩共享单车首次出现在北大校园起,便得到各路资本的疯狂追逐,各种共享单车公司也纷纷出现,很快演变成一股共享经济的风暴席卷中国。短短2年多,共享单车在中国各大城市集中投放量超过2000万辆……”他萌发了拍摄“风暴过后一片狼藉”的念头。    
   

从年初开始,吴国勇跑遍了网络上爆出的单车“坟场”所在地。他形容这种状态为“疯狂”。到了一个城市,往往刚下飞机或火车,他就立马提着箱子背着包,包车赶去现场。


确定具体位置,很不容易。虽然上网一搜就能大概确定地理方位,但单车“坟场”通常藏匿于城市角落,难以寻觅。到了大概位置,若遇上热心又熟悉地情的人,愿意指路是最好,可绝大多数人都遮遮掩掩,讳莫如深。
   

几乎在同一时期,本报记者也曾专程赴深圳寻访共享单车“坟场”。据网络爆料,当地自2017年初起出现许多破旧的共享单车,或停在路边无人维护,或被大量遗弃在村角巷尾,甚至催生了专营“共享残骸”的生意人。但记者几番辗转,也终未能找到网上所述的近3亩的“坟场”,只在宝安区见到一处高档社区背后的空地,躺倒了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数以千计的共享单车,与野花野草共存。
   

几经折腾,吴国勇在上海浦东拍摄到了“面积最大的”共享单车“坟场”,数万辆共享单车按颜色摆放整齐,“宛如五彩的花田”;在厦门拍摄到了“最震撼的一处”共享单车“坟场”,不胜在占地面积,而胜在其约十米的堆场高度,显见得堆放是用了大力气的;在南京江宁一波三折地连续扑空后,通过热心司机找到闹市区一处公用停车场;在南昌东湖拍摄到了今已无人打理的酷骑单车“坟场”,恰与一墙之隔的绿皮火车编组站同框出镜,一新一旧,新的却已在等待死的归宿……
   

吴国勇印象最深的单车“坟场”是某大城市一处寸土寸金的待开发建筑工地——上万辆单车层层叠叠堆放在高楼与老屋之间,尤其扎眼;这里的房价每平方米近10万元,曾被媒体称为“最贵的单车‘坟场’”。    


在这片工地上住了将近大半年的老陈,眼见着一辆辆卡车载这些共享单车驶入,一点点填满空地。“原本这些卡车几乎每天都来,最近好久没来过了。”工地上唯一没被单车占领的,是这些建筑工人的铁皮板房通向院外的一条路。


老陈叹了口气,“前不久有企业拉走了几批车”。他不清楚这些单车去了哪里,但他知道这些车在这里待不了多久。“这里要建大楼了!”老陈高声说着,关上了院子的门。

 


下落

长江边的共享单车坟场。 张凌云 摄 

吴国勇也曾想要追寻共享单车从“坟场”运走后的下落。


今年4月,他跑去天津王庆坨镇。作为“中国自行车产业第一镇”,这个华北小镇的自行车产业曾占75%GDP,吸纳全镇60%以上劳动力,自行车产量占全国年产量七分之一。共享单车最热时,镇上几乎所有人都被卷入,人人都想从这个火热的行业分得一杯羹。


不过,待吴国勇去时,再也找不到一家开工的共享单车工厂。之前找好的线人也改了主意,不再愿意带他拍摄。对方说:“共享单车在王庆坨已经清零,这里没人愿意谈共享单车了。”
   

心有不甘的吴国勇隔日再次驱车前去,幸运地见到一位工厂老板并说服他同意拍摄。老板刘军(化名)从各城市将酷骑品牌单车拉回、拆解,重新组装成新的共享单车推向市场,以挽回此前损失。2017年8月,酷骑单车被用户指出押金难退,无法使用的车辆在众多城市逐渐闲置,被弃街头。
   

今年4月,刘军的工人们就在田野里拆解单车,一天下来,可以拆完500辆左右的单车。一条极其简陋的流水线旁,刚刚拆解完的座椅、轮子、车框等零部件散落在地,六七位工人在电动工具刺耳的喧嚣中忙碌,一旁的音响里还大声播放着流行歌曲《凉凉》。


刘军在王庆坨镇的单车组装厂经营了4年。他不肯透露之前的生意究竟亏了多少钱,“总之对于我们这种小厂来说不少了”。如今,他的工厂里100多名工人几乎都回了老家,有订单时,剩余的极少数工人除了拆解、组装单车,还要兼做售后服务。


2017年8月,交通运输部等部门联合出台《关于鼓励和规范互联网租赁自行车发展的指导意见》,明确指出:“近年来,我国互联网租赁自行车快速发展,在更好地满足公众出行需求、有效解决城市交通出行‘最后一公里’问题、缓解城市交通拥堵、构建绿色出行体系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有力推动了分享经济发展。但同时也存在车辆乱停乱放、车辆运营维护不到位、企业主体责任不落实、用户资金和信息安全风险等问题。”
   

总量控制和动态调控,成为政府管理共享单车的方式。2017年8月18日,上海市交通委向各共享自行车企业下发“禁投令”,明确告知从即日起在上海暂停新增投放车辆,一旦发现,将作为严重失信行为纳入企业征信档案。同期,广州、南京、北京等城市也纷纷暂停共享单车新车投放。


在吴国勇刚刚拍过的武汉,共享单车也迎来变局。今年8月初,武汉市城管委工作人员告知,年内武汉单车企业将减量共15万辆,几家单车企业将于年底前完成目标。摩拜、ofo小黄车等单车企业在武汉都拥有自己的临时减量点。记者在武汉的摩拜临时减量点看到,2万辆旧版的摩拜单车依次有序地列队于一处废弃的驾校训练场内。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周围的运输车来来往往,单车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一些完好可用的单车仍时不时发出蜂鸣声,这里俨然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坟场”。
   

“就是一股风的事。”在自行车行业埋头苦干近30年的许大全,见证了王庆坨镇的共享单车行业由兴至衰的全程。今年春节前,他彻底放弃了自己的生意,离开小镇,与王庆坨的所有朋友、生意伙伴都断了联系。“之前热火朝天的微信群里现在没几个人说话,偶尔有人上来都是在低价转卖设备或是卖车。”许大全说,卷入共享单车的这段经历,成为他人生的一个痛点。   
   

今年8月,吴国勇又一次前去王庆坨镇时,那片田野里已不见拆解单车的工人。

   


重回   

 

广西南宁开发区内一处单车“坟场”旁,有着吴国勇拍摄中一段特别的经历——那一天,他打车而至,等要返回时,却因地处偏远,打车软件无司机接单。吴国勇只能像开发区的建筑工人一样,从单车堆里拣出还能用的好车,开锁,骑回最近的城镇。
   

原本被废弃的单车,就这样重新回到城区的街道上。
   

用视觉手段呈现单车“坟场”的,不止吴国勇。今年5月,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学生们完成了名为“逃离单车‘坟场’”的作品,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生动描绘了一辆单车如何被送进“坟场”又如何逃离的过程。
   

“白的、绿的、黄的、蓝的、还有七彩的,数不胜数,乱七八糟堆在一起,大家都恹恹的,没有丝毫活力,有的甚至奄奄一息。……四周景象变得荒芜,和我跑过的地方都不一样。这里几乎看不到平整的路面,也听不到脚步声和手机扫码的滴滴声。不远处在施工,沙尘扬起,头顶传来推土机拆房子的动静,轰隆隆的,像是什么在心里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作品中的“我”是一辆摩拜单车,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进入“坟场”只是由于“长时间的低电让我身体内的很多模块失灵。更可怕的是,我在禁停区的事情被发现了,城管人员对着我咔咔拍了几张照片,一小时后,有人来把我搬进了那个大铁皮箱子”。
   

摩拜单车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仅摩拜在上海投放的单车数量就达67.6万辆,截至目前已主动回收暂存街面旧车超过10万辆;被扣押的摩拜单车,与各区管理部门积极沟通后陆续取回部分,“但是此前大批量的取回,存在两难:在上海单车总量过剩的情况下,企业如果取出后复投,很快又会被扣留,会形成一个死循环;如果全部运出上海,会因为数字化登记等尚不确定因素造成运营难题……
   

共享单车渐陷困局。去年2月,中国自行车协会围绕“共享单车对行业的影响”召开会议。部分与会企业代表认为,共享单车是一场盛宴,增加了自行车人口的出行比例,再现了“自行车热潮”;相反,一些企业代表危机感强烈,指出共享单车的风潮终将是昙花一现。同时,还有部分企业代表表示,共享单车的发展还有待观察。当时专家认为,到了明后年,千万辆级别的共享单车订单有极大概率从“骤涨”转为“骤跌”。
   

果不其然。作为知名的寻找违停车辆的“单车猎人”,上海的摩族猎人创始人庄骥早在2016年就发现过单车堆放地。“打开软件显示附近有车可用,但来来回回跑了几圈,在路边也没找到一辆车。”庄骥发现,这些苦寻不得的闲置共享单车和他仅有一墙之隔,都放在一处停车场。他将此分享在摩族猎人的微信群里,各地的猎人们纷纷反馈:原来不仅在上海,单车“坟场”已在全国多个城市中悄然生长。
   

颇令庄骥不解的是,一些城管和车辆管理公司的工作人员对待共享单车的态度和处置方式很不友好。他们将单车一辆辆砸向地面,“像在泄愤,这样一来,车还能用吗?”庄骥提高声量,手指快速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滑动,给记者一一翻出了保存许久的照片和视频。
   

资本盛宴后的一地鸡毛,新生事物发展中的曲折,在共享单车尽显。是预留足够空间任其实验生长,还是迅速解决所有已暴露问题?二者或许都不足取。诚如“逃离单车‘坟场’”中所言,“在实现政、企、人协作保障单车安全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重回深圳,吴国勇依然会在日常通勤的路上选择共享单车。在停车难的深圳,这依旧是个好选择。他说,他是摩拜单车的深度用户。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吴国勇提供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摄影师吴国勇用无人机和身后的单车坟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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